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烏雲回到家裡,也不顧關山林的反對,把書房裡的書一古腦全收了起來。關山林躺在那裡說,你把我的順序全弄亂了。烏雲說,從今日開始,眼睛是第一順序。關山林說,你別動我的書,我不看還不行嗎?烏雲說,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讓你看。關山林說,你不讓我看,眼睛長在我身上,我要看你能把我怎麼樣?烏雲說,你試試?你要看一眼,我把這一屋書全燒了。關山林說,你燒書,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書坑儒,未必你還連我一起坑了不成?烏雲說,你是儒嗎?你不是,你是兵。關山林說,兵又怎麼樣?兵就不能看書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烏雲說,沒說不讓你看,看可以,得等醫生說能看才看,我們是法制國家,醫生的話對病人來說就是法。關山林說,[屍求]!什麼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兩個人就這麼一人一句頂撞著,這工夫烏雲已將書收好了,面上還留心做了記號,一切收拾妥當,才關了門出去,讓關山林一個人躺在那裡休息。

  關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媽先是嚇了一大跳,想著簽上的話果然應驗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見光明了,不是血光兩個字都占全了嗎?那一刻朱媽一屁股坐在廚房裡,覺得天地都坍塌了。後來問清事情和性命無關,血已止住了,如果靜心歇息,很快就能恢復,不會礙著什麼,這才松了一口氣,轉念一想,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災來過了,不是就躲過了嗎?朱媽不放心,又跑到清雲寺去問過道士,道士說此人這輩子後一百年就犯著這一次,若過了就過了,再以後是享不盡的頤壽延年。朱媽認定這是寺裡的鐘撞得好,符靈了,這才化大災為小災,於是千謝萬謝,許願回頭手中寬裕了,再來重重地還一回願。從寺裡出來,朱媽樂得顛顛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沒合住,人有一種飄飄的感覺,這感覺朱媽還是頭一回有。朱媽想,往後這日子,該是心滿意足了。

  6.飄向空中的樹葉

  十二月份,省裡的人代會如期召開,關湘陽果然將準備好的材料拋了出來,各代表團看了材料義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團要求進行審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風口上,有關部門不敢怠慢,火速成立專案班子進駐A廳,調查結果與材料所提供的事實大同小異,於是做出決定,當事人停職反省,等候行政、黨紀和刑事處分。關湘陽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馬回營,偃旗息鼓,只等拾雕。雖說廳長人選與人代會無關,要等到新的常委們來拍板,但據辜副書記私下透露,人選不是沒有,但湘陽之下的都讓老同志們不滿意,所以,年後湘陽換辦公室的事,基本已成定局。當湘陽正躊躇滿志地準備離開辜副書記那間寬大的書房時,辜副書記突然叫住了他。老岳父疑惑地從他那副老花鏡後看著女婿問,據專案組的同志說,那份材料十分嚴謹,所列問題個個切中要害,不是受過專門訓練和具有特別心智的人整理不出這樣的材料,有人猜測這份材料出自一個當過兵的人的手,你消息靈通,知道的也許多一些,你說說,這猜測是真是假?關湘陽笑了笑,他笑得很輕鬆,也很含蓄,笑過之後,他很有禮貌地對自己的領導和岳父說了一句話,然後退出書房,走的時候沒忘了把書房的門輕輕地掩上了。

  關湘陽的那句話是:對一個富有戰爭歷史和經驗的國家來說,全民皆兵嘛。

  關山林是在醫院裡聽到兒子即將坐上省廳廳長位子的消息的。

  烏雲給湘陽打電話,詢問雙胞胎孫子的情況,湘陽不在,電話是辜紅接的,辜紅彙報完雙胞胎的最新動向,順便就把湘陽的事告訴婆婆了。

  關山林那幾天正在醫院住著,幾天前例行體檢,查出他的血壓有些不正常,壓差略高,關山林自己沒有什麼不適,但醫院建議住院觀察幾天,烏雲堅持要按醫院的意見辦,關山林拗不過,就住下了。烏雲在家裡接完兒媳婦的電話,到醫院去看老伴,帶了幾個血橙和鵝蛋柑,到了關山林的病房,先打來溫水讓關山林洗了手,才把剝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開,用一方消毒紗布墊著,讓關山林吃。關山林不喜歡吃水果,他喜歡吃肉,而且專喜歡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輩子生的熟的,從來沒有忌過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濺油的那種肉,一日三餐,吃了幾十年,也沒見過他心血管硬化膽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連豬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歲還是栽倒在脂肪的門檻上。關山林的口號是,食無肉,毋寧死!醫生說,這屬￿特殊例子,違反科學常識,不能推廣。

  關山林說,共產黨人,胸中一團浩蕩之氣,不能發之於劍,亦當泄之以牙。言談之中,豪氣畢露。醫生就笑,說,難怪你們那個時候醫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製造出來的,既打不垮又吃不傷,要醫院做什麼?關山林也笑,說,那是。關山林不怎麼吃水果,吃就吃蘋果,且指定有品種,非國光黃帥不吃,理由是別的品種粉氣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氣,唯國光黃帥口脆,一咬哢嚓一響,湊合著能吃。平時烏雲知道這人固執,不與他做對,但這個時候就依不得他了,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鵝蛋柑降血壓,可做輔助食療。都說良藥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藥吃下,又有什麼不行?共產黨人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一隻橙子嗎?

  關山林原本是不怕烏雲的,幾十年也沒有怕過,近來不知為何,烏雲是越來越強,越來越緊迫,急急地全是對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歸正,摒除惡習,順應自然,好像她身後有什麼在撐著,催著,讓她那麼做似的。關山林不知這是什麼原因,但總有些氣短似的,不讓自己拗著老伴,於是從消毒紗布上拿起橙瓣,一邊嘴裡嘮叨著不滿一邊氣呼呼地吃,賭氣把那些血紅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裡一丟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魚鷹似的。烏雲知道他有情緒,也不理睬他,看他吃完了,拿過濕毛巾來讓他揩過手,這才把兒媳婦電話裡說的事告訴了他。關山林聽了,臉色不好看,先不說話,悶了半天,後來開口道,共產黨也有瞎眼的時候!

  烏雲說,也不能指責湘陽,那個副廳長本來就有問題。關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鄧艾就能用嗎?一樣不是好東西!烏雲說,孩子要求上進,也許方式方法上有問題,但要求上進總是沒錯的,再說,現在時代不同了,世界觀價值觀有了很大變化,我們不能拿我們那套標準來衡量現在人的思想行為。關山林發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還在不在?!忠誠正義還在不在?!光明磊落還在不在?!共產黨的骨頭還在不在?!關山林的嗓門大,把值班的醫生和護士都引來了,推開門看出了什麼事。烏雲看和關山林說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壓又氣出什麼差錯來,說,好了好了,咱們不談湘陽的事,他也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你三十五歲時當旅長,帶兵打仗,也沒父母管著你,我們也不管他,我們讀我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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