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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5.生日

  1995年10月22日,關山林在洪湖西山他的家裡度過了他八十五歲的生日。

  關山林從來就沒有過過生日,也從來反對祝賀生日,八十五歲之前,他沒有慶賀過一次生日,如果不是幾十年來一次又一次地填寫各種各樣的檔案表,他甚至都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生日。但是這一次,烏雲卻堅持要給關山林過一次生日。烏雲似乎有某種預感,她表現得非常固執,固執得連一輩子固執到了頂點的關山林都不得不退卻。關山林和烏雲吵了一架,氣呼呼地摔門把自己關進書房看他的書去了,末了丟下一句話,你們要祝你們就祝好了,我宣佈我不參加!我不參加,看你們給誰祝去!

  烏雲不管關山林那一套,她按照自己的主意籌辦著一切。朱媽提前幾天就在張羅購買生日宴會所需的物品了,菜單是烏雲親自擬定的,朱媽忙得樂滋滋的,裡裡外外把屋裡擦洗了個透亮,連廚房的地面都用洗潔精擦洗了三遍。朱媽說,老關革命了一輩子,早該慶賀他一次,慶賀得日子旺旺的,顯出咱這革命家庭的火紅,省得那些沒革過命的暴發戶們瞧不起。烏雲說,不是這個意思,咱們給老關過生日,是一種紀念。也不是暴發戶,現在致富的人,他們也是一種革命,他們也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內容不同,形式不同。朱媽聽了,也弄不懂什麼內容什麼形式,她關心的,只是關山林的生日宴會辦得熱熱鬧鬧豐豐盛盛,別的她不管。

  烏雲當然也沒空和朱媽討論新革命的問題。烏雲忙著給湘陽和湘月打電話。烏雲要湘陽22日那天不管多忙都得趕回洪湖老家來,帶上他的妻子,並且反復叮囑他一定要把他那一對雙胞胎兒子帶回來。湘月遠在英國,並且正忙著手中的課題,回不來,但她答應到時她和巴斯克斯會有一份禮物送給老爸。湘月要爸爸聽電話,烏雲去敲門,關山林很警覺,不開門。湘月說,媽你把電話放下,我撥到爸爸書房裡。烏雲果然放了電話。湘月把電話打到關山林書房裡,關山林仍然不接,鈴響了半天,還是烏雲拿鑰匙開了門接了電話。關山林說,問問她是不是來當說客的?當說客的我不接!你們母女倆串通好了來攻我的城,我會上你們的當嗎?你們也太天真了!後來他接了,神經繃得緊緊的樣子,好像只要湘月一提生日的事,他就會立刻把電話掛斷。湘月聰明,生日的事半個字也沒提,只問了父親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又閒扯了一會兒,雙方才把電話放下。關山林這會兒心情已經好多了。

  10月22日那天到了,那天是個極好的天氣,太陽高照,風和日麗,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暖洋洋的小南風。朱媽是最早籌備停當的,那天一大早,沒等關山林起床,就把一碗手擀的銀須細面端到關山林床前。關山林不吃,說還照往常那樣,吃小米粥下油條。朱媽說小米沒篩,油條賣光了。關山林不知是計,知道了也不能把朱媽怎麼樣,勉勉強強還是把那碗面吃了,喜得朱媽接過空碗就一迭聲地念,長壽長壽!女兒的禮物是幾天前通過國際快郵寄到的,到22日這一天烏雲才把它們拿出來。

  禮物一共四樣,當過二戰時老兵的巴斯克斯的父親送給親家的是一塊英軍使用的老表,表已經很舊了,滿是磨痕,似乎還沾染著當年的戰火硝煙,用一方鋪著金絲絨布的小盒裝著;湘月送給父親的是一套《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軍事卷;巴斯克斯別出心裁,給老岳父送了一個製作精巧的宇航船模型,在船體上巴斯克斯還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寫了五個字:中國爸爸號;外孫女丹送給姥爺的是一張密集CT影碟,灌有十四部反映二戰的紀錄片。湘月在信中說,她和巴斯克斯抱著丹去給爸爸買禮物,丹一進書店就指著這張影碟,所以,這張影碟就成了丹送給姥爺的禮物了。湘月在信中說,爸爸,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有一百年的壽命,但我是真心希望您健康長壽!關山林對四樣禮物都很滿意,但他更喜歡親家和外孫女丹送的禮物,這兩樣禮物他立刻就收進書架裡藏起來了。

  老四湘陽一家是下午趕到洪湖的,為此湘陽推辭了一個重要的公務會議。湘陽沒用司機,自己開著一輛淩志車,趕到洪湖時已是風塵僕僕。湘陽一家趕到時天已擦黑,朱媽將豐盛的酒菜擺上了桌,滿飯廳裡點上了八十五支紅蠟燭,可關山林卻躲在書房裡不肯出來。關山林在書房裡大聲說,我說過了,我說過了不過生日!不吃席!我說過了我就不出來,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烏雲和朱媽敲不開門,拿關山林沒辦法,湘陽一看就明白了,笑了笑,說,我來。湘陽讓烏雲和朱媽先去飯廳裡待著,烏雲就和兒媳婦辜紅領著兩個雙胞胎去了飯廳。湘陽去敲門,說,爸,是我,我是湘陽。關山林半晌才開了門,臉上掛著老大不高興。

  湘陽也不點破,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似的,先拿起滿處散放著的書隨意看著,不經意地說起與書有關的事。湘陽讀書時成績好,到了部隊又是讀書積極分子,轉到地方後搞了幾年團的工作,那工作的重點之一就是找時髦的書來讀。湘陽這人又絕頂聰明,書中的東西能用不能用,過目總是不忘的,所以談起這方面的事來,他也算是老爺子的一個對手。但湘陽並不口若懸河,他有這本事也不會在此時用,他用的是啟發式,先談一本美國防軍記者霍勒斯·格裡托利寫的《海灣戰事錄》。這部書關山林也讀過,這就有了話題。湘陽持武器致勝論,認為多國部隊的勝利是一種必然。關山林卻不同意,關山林認為薩達姆的失敗在於他的外交政策失誤,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在中東海灣各國中的地位,犯了輕敵的錯誤,如果遠交近攻的計策再醞釀一段時間,兩年之後再打這一場,就算贏不了,多國聯盟上方也會被久陷在這場戰爭中,使戰爭包袱轉為各國國內矛盾,最終打個平手或反敗為勝。

  湘陽對父親的這個觀點稍稍做了一些爭論,主要是引起父親的談興。然後兩個人又把話題轉到波黑戰事上,這回湘陽完全贊同父親的分析,認為聯合國插手波黑戰事太晚,一旦插手後又猶豫不決,缺乏果斷的平息策略和能力。關山林很高興,把自己的分析又引申開,由點及面地分析。湘陽暗自吃驚父親對波黑戰事的熟稔程度,仿佛他一人身兼著塞族、穆族、克族三方軍事領袖和聯合國調停大使明石康的諸種身份,胸有百萬雄兵似的,不由就對父親升起一種敬佩之情。這樣父子倆又談了一會兒,辜紅就慫著一對雙胞胎來請爺爺。一對雙胞胎精精神神的,十分可愛,爺爺爺爺地一叫,關山林再想把臉板起來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再說不過生日,早上那碗長壽麵已經是吃進肚子裡了,又吐不出來,生日已成了事實,說不過,總不是唯物主義的態度。

  於是兩個紅彤彤的蘋果臉,一邊一個拉著一頭銀髮的關山林,喊著叫著就一路去了飯廳。飯廳裡的紅燭不等人,已燃去了一多半,好在朱媽準備充分,事先就買了一整箱回來,是想往後年年給關山林過生日備下的,這時就立刻換上新的。烏雲招呼大家入席,關山林居中,烏雲坐在他右手,旁邊是會陽,朱媽忙著,一時不肯上桌,在關山林左手留下了位子,兩個小孫子一邊一個坐下面,湘陽和辜紅坐對面,一家老少三代八口人熱熱鬧鬧地圍成了一桌。

  菜是佳餚,朱媽為這一天使出了平生本事,酒是佳釀,烏雲拿出了二十年前藏下的茅臺,氣氛也因為有了湘陽一家的回來而熱烈異常。烏雲先敬關山林的酒。關山林不說話,把一杯白葡萄遞到烏雲手中,自己先飲了面前的白酒,又拿過烏雲面前的白酒一揚脖飲了,烏雲知道他那是怕自己飲了白酒又犯喘,就把手中的杯子送到嘴邊,輕輕呷了一口白葡萄酒。待烏雲坐下後,朱媽從廚房出來,端了自己位子上的酒要敬關山林,關山林說,朱媽你坐著,你是咱們家的功臣,你的酒我要喝,但你得坐著,你站著我不喝。朱媽不坐,說,老關你是壽星,哪有給壽星敬酒坐著敬的?那不沒有規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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