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關山林說,都是自家人,要什麼規矩?你坐下,你坐下我才喝。朱媽仍不坐,說,你不喝我就不坐,我就一直站在這裡,反正你是當大首長的,看你忍不忍心讓我這老百姓在這裡站一晚上。關山林無可奈何,只好端起杯來與站著的朱媽碰了,兩個人一飲而盡。朱媽捂著嘴淚光閃閃地說,老關,我跟了你家快四十年,我這還是頭一回給你敬酒,往後你還得給我這樣的機會。關山林聽了也有些激動,說,朱媽,往後我們有的是機會,往後不光你給我敬酒,我也給你敬酒,烏雲你記著,往後每年到了朱媽的生日,你都照原樣給我弄一桌,讓我給朱媽敬酒!烏雲一邊答應了。接下來就該輪著湘陽辜紅夫婦敬了。辜紅先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物,禮物是兩支上等高麗參和一對名人書軸,書軸上書有一聯:馬嘶西風,劍鳴鞘匣;雄心一起,繞走通宵。

  這樣的禮,既顯出了貴重又顯出了脫俗,足見選擇禮物人的匠心。辜紅不說是湘陽和自己送的,而說是自己的父母送的。關山林不知道客套,連個喜歡和讚賞的話都沒說,還是烏雲代為接了禮物,又問了辜副書記和夫人的安康,謝謝他們送的重禮。湘陽在敬酒時有一番演說,當然是不虧不盈,不疾不徐,既充滿感情,又不讓人犯膩的話,時間也把握得恰到好處,顯出他做政治家的演說才能。辜紅在一邊附和著,又添了幾句吉祥的話。關山林面有悅色,說,也祝你們兩口子工作上進步。這樣父子公媳間碰了杯,三人把酒喝了。一邊兩個小孫子早等得不耐煩了,雙雙端著雪碧搖搖晃晃搶下桌來敬爺爺,人還沒走攏杯裡的飲料就先灑了一半,祝辭是辜紅事先就反復教過的,無非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喜慶話。兩個小東西搶著說,搶急了,說成壽比東海、福如南山。

  關山林聽得哈哈大笑。烏雲也笑,朱媽也笑,湘陽也笑,辜紅則嗔笑著拿眼睛去示意兒子,要他們改口,雙胞胎哪裡還顧得上改,腆著小肚子先揚頭灌雪碧,竟也是兩條小好漢,半杯雪碧一氣幹了,還朝爺爺亮亮杯底。關山林說,好!像咱關家的種!自己也端起杯子,揚頭飲下。這一家人的氣氛,到這裡就融洽到高潮了。酒敬過,大家坐下吃菜,都誇朱媽媽手藝,又找起高興的話題來說。這中間湘月從英國打來電話,說是正在試驗室裡做試驗,偷空出來打的,要祝老爸生日快樂。關山林臉色紅紅的,對著話筒大聲說,你給我謝謝你公公,他送我的禮物我最喜歡,今年不是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嗎,你就說我這個老兵向他那個老兵敬禮致敬了!再替我親親丹,小鬼頭送的禮我也喜歡!湘月在話筒那頭委屈地大叫道,就不謝我啦?就不謝巴斯克斯啦?我們不也送了禮嗎,我們那禮就白送了嗎?

  再說,沒有我們倆,您上哪兒找你的老兵親家,您不也抱不上您的外孫女嗎?關山林呵呵笑著,說,誰說我不謝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嘛,那就謝謝我的女兒女婿了!湘月不依,說,光謝還不行。關山林說,不行還能怎麼著?湘月說,我要您像對丹那樣,我要您也親親我。關山林說,老大不小了,都做媽媽的人了,還想賴著撒嬌呀?湘月說,誰叫您小時候不讓我有機會撒?弄得我蓄著憋著,巴斯克斯都嫌我老長不大。湘月和爸爸說了一會兒話,又要媽媽說話。烏雲接過話筒,湘月在電話裡停了一會兒,輕輕說,媽,我替爸爸謝謝您,也替我謝謝您。一句話,說得烏雲眼裡有了霧氣。烏雲輕輕說,傻孩子,說什麼話。又說,要謝,得我們謝謝你,是你們兄妹讓我和你爸有了寄託,我們打心眼裡為你們驕傲!烏雲放了電話,回到飯廳裡,大家正在議論湘月打電話回來的事。

  湘陽怨妹妹沒讓自己說上兩句,就拿出隨身帶的手提電話要給湘月撥過去。烏雲說,算了,你妹妹不是從家裡打來的,她正在試驗室裡,要打晚上再打過去,現在先吃飯。於是湘陽收了手機,大家又接著吃菜,說一些家庭裡的事,間或湘陽給父親敬一杯酒。烏雲知道關山林酒量大,這些年都是按時檢查身體,除了白內障和靜脈曲張,別的毛病都沒有,能經酒,所以也不阻攔,任他們爺倆盡性。倒是湘陽不勝酒力,幾杯酒一下肚,臉就開始發熱,話也越說越飄。也是怪烏雲自己,一邊給會陽碗裡拈菜,一邊和辜紅說了一會兒話,主要是問辜紅家裡的事和兩個孫子的情況,順道就問了湘陽最近的工作,湘陽就在那邊把話接過去,說起年底要召開的人代會來。

  湘陽為這屆人代會做了充分的準備,要往上挪一挪。湘陽提升副廳級沒幾年,照說這一屆人代會再討紅利是不大有可能的,但湘陽卻雄心勃勃,不想在副職這個位置上有太多的耽擱。他年輕,是省裡年齡最小的副廳級幹部,有過當兵的經歷,又幹過大企業、共青團和省委組織部門的工作,這期間他替自己弄到了一個經濟管理專業的碩士文憑,文化程度這一檔,就有了相當的實力。最重要的是,他有辜紅的父親做後盾,在省委方面可以拉到足夠的票數,這兩年在C廳當領導,又為人大常委們做了不少好事,可以說深得人心。省C廳的正職是個五十出頭的幹部,上一屆才上去,政績不錯,沒有可能騰出位置來讓給湘陽,湘陽不想等著正職從五十出頭到六十出頭,也不想等著人家犯錯誤,湘陽瞅中了另一個空缺,省A廳廳長的位置。原A廳廳長調往北京,位子空了出來,包括A廳副廳長在內的好些人,都在打這個位置的主意。湘陽先給自己爭取到一個中央高級黨校學習班的培訓指標,從北京學習回來後,就開始積極活動。擂者雖多,擂主卻只有一個,湘陽的競爭對手,別人都排不上名次,只有那個A廳副廳長,因省府方面有中流批柱,構成了對湘陽的威脅。

  兩人都明白誰是自己真正的對手,平時見了,拍肩打背,稱兄道弟,暗下卻咬牙較勁,各自霍霍磨刀。人代會將近,湘陽從辜紅父親那裡探聽到,大多常委們認為湘陽雖年輕有為,但那個副廳長也不是弱材,兩人相比,勢力相當,各有所長,副廳長長期在A廳工作,有本系統工作經驗,自家的貓若會捉鼠,又何必抱鄰居家的貓來?湘陽為此和辜紅的父親做過一次長談。湘陽說,省裡應該知道,A廳這些年步履蹣珊,工作上徐徐緩緩,沒有什麼成效。辜副書記說,不能那麼說,省委省府有定論,A廳的工作,還是有發展的。湘陽說,發展要看什麼樣的發展,現代工業社會,經濟是各行業中面對國際接軌的第一環,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是最快速的,考察發展,應該放在這個背景上,一匹馬在走,其它的馬在跑,相對個體來說,這匹馬確實在前進,但相對群體來說,它就是落後了。

  辜副書記說,別的馬都吃飽了,練出來了,在一馬平川的大草原上跑,那是該的,我的馬是在負重爬山,能走就不簡單了,就是用鞭子抽,能抽出個世界紀錄來?若再遇上洪水泥石流什麼的,它就是停在那裡不動,也是勝利。湘陽說,什麼時候我們對幹部的要求由不進則退演變成了不退則進的理論了?辜副書記笑笑,說,這話問得好,但湘陽你得記住,在理論和實踐方面,我們共產黨更看重後者。這是一種比較,談到工作上的比較,如果你不能證明你比別人強,那麼你至少可以證明別人不如你。你能不能證明這一點呢?湘陽是何等聰明的人,岳父的話他立刻心領神會了。翁婿談話之後,湘陽找到了A廳辦公室一個副主任,那是當年他們坦克團的一個戰友。湘陽開誠佈公,許諾戰友辦公室主任位置,日後還有重任,條件是提供他所需要的證明。

  戰友欣然承諾,當即秘密活動,數日後便交給了湘陽一份用電腦打印的厚厚的材料,材料之翔實豐富,足以證明戰友作為一個辦公室主任的能力。僅舉其中三條就能說明許多,一、A廳下屬某房地產開發公司,由某領導做主交由某人承包,承包性質實為公產私營,某人查為是某領導的內親;二、某年某月某日,某領導帶屬下某某、某某、某某某赴深圳考察,所耗銀兩幾數,其中洗桑拿一項,列有內容可疑的大數額小費在內;三、A廳下屬某大型零售商業企業,在某領導的硬性干涉下,被迫收購一倒閉手錶廠,因貸款、人頭費、再啟動資金負荷甚巨,該商業零售企業損失達千萬,並使企業背上長久的重負。這份材料是一枚威力巨大的定時炸彈,湘陽將它仔細收好,以待年底人代會時從容引爆。當然,對於那個出賣自己頂頭上司的戰友,湘陽自有分寸,他不會信守諾言的,他已經決定在自己上任之後,就立刻把他調得遠遠的,調去香港或美洲,給他一份美差,使他既永遠捏在自己掌心裡,又不至於探聽到自己的絲毫隱秘。

  這就是湘陽最近的一個大秘密,在父親八十五歲的生日家宴上,他乘著酒力把它們說了出來。湘陽在說時,辜紅就從關山林的臉上覺察出了什麼,暗暗用手肘碰丈夫,示意他別再往下說。湘陽不領會,埋怨妻子說,你拐我幹什麼?這是洪湖,是我的家,不是省裡,不是官場,平時做戲,把人都做成角色了,憋了一肚子話,不敢說給人聽,現在回到我自己家裡,還不興讓我發洩一下呀?關山林在湘陽炫耀他的計謀時,就已經開始變了臉,先是放了酒杯,然後又把手中的筷子擱下了,臉上慢慢地消失了笑容,褪去了紅暈,一副凝重的樣子,等湘陽吹完,關山林臉色已經相當不好看了。桌上除了湘陽,其他三個成年人都看出來了,要想攔住湘陽,那一罐氨氣已啟了蓋,白霧迷蒙,封鎖已來不及,她們心裡都捏了一把汗。湘陽一說完,關山林就接了他的話,說,你很得意呢。湘陽酒勁已上了頭,兩頰如潮,辨不清父親那話的意思,說,不至於得意,但對這一招還是比較滿意的,此招一出,可以說勝券在握。關山林沉著臉說,你這不是玩小動作嗎?湘陽說,老百姓才這麼說,官場上,這叫謀略。關山林說,什麼謀略?這叫陰謀!叫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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