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德米:你好。

  轉寄來的書和相冊我都收到了。

  這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場夢,一場已經淡忘,卻又突然延續上的夢。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經忘記了,全都忘記了。遠藤熏一老師,他是怎麼找到你的?他還記得我這個學生?我該怎麼稱呼他?按照規矩,我該稱呼他啟蒙老師。他寫的書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頁上的毛筆字寫得也很有功力,我怎麼不知道他會中國書法?哦,我忘了,我當然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遠藤老師,遠藤老師,我都忘記這個稱呼了,忘了。

  東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讀書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聲,它們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遙遠?那麼模糊不清?遙遠和模糊得讓人都不敢相信它們真實的存在過,確實地發生過。德米,告訴我,它們真的有過嗎?

  我現在早已不唱歌了,幾十年前就唱不動了。有一次我從醫院回來,大約是有什麼高興的事,我忘了,進門的時候我哼了幾句歌,是蘇聯的曲子,回家來度假的湘月從她的房間跑出來,頭髮濕漉漉地摟著我的脖子說,媽媽,你的嗓子那麼好呀!看著她大驚小怪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是很長時間沒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過去的那些歲月嗎?有什麼東西在驅使我回避呢?

  湘陽從部隊回來後分到省建行搞團的工作,最近當選為省團委副書記,這孩子開始顯露出他在政治方面的才華了。我很吃驚地發現,他在人情世故、人際關係方面的理論和經驗同他在政治方面的理論和經驗一樣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圓滑。不久前他回家裡了一趟,和他父親談過一次。他父親對他的進步十分欣賞,但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欣賞他的父親。他那雙眼睛很深,深不可測,讓人覺得看不透它們。也許他確實是成熟了,一種不為我們理解的政治和社會的成熟,但我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擔心,我老是覺得這孩子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如果一個孩子的眼睛連他母親都看不透,那麼這個孩子就已經不是他母親的孩子了。

  湘月已經讀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碩士文憑,學校將派她到英國去留學,她將是離我最遙遠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陽和京陽的話)。這些天她從武漢回到洪湖,做些出國前的準備工作,她是這麼說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臨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親。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好,能夠想著別人。老關開始戀著他的小女兒了,過去他可不這樣,過去他只寵著路陽,路陽死後他又把希望寄託在湘陽身上,現在他開始疼愛女兒了,老關他七十六歲了,是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會轉過頭來疼愛他們的女兒?

  但是老關對湘月還是有不滿意的地方,老關的不滿意在於湘月不太關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關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兩人,她學的是生物,專業是遺傳工程,發表了不少論文,還出版過一部書,但是哪個政黨在大選中戰勝了哪個政黨,社會主義陣營出現了什麼變化,這個國家和那個國家打成什麼樣子,這些事情她不關心,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不免讓老關失望。老關不希望他的孩子對政治漠不關心,老關認為這是大事,是原則問題,或者說是根本上的問題。湘月對她父親的嚴肅批評總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夠的辦法讓她的父親沒法嚴肅起來,實際上,最後他總是拿湘月沒有辦法。湘月年輕、活潑、迷人,她有隨心所欲的權利,可一個戰鬥了六十年的老布爾什維克在一個什麼政治也不關心的小丫頭面前束手無策、繳械投降,而且這小丫頭還是他的女兒,這種事,讓你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我覺得我們和我們的後代之間出現了什麼問題,同樣用美好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同樣用善意的心來對待這個世界,同樣用真切的胸懷去擁抱這個世界,但我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卻根本地不同。湘月還有一件事讓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歲了,一直沒談戀愛,說是有幾個男朋友,但不是戀愛的那一種。當然不會是她的問題,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騖遠,沒有哪個男孩子會不喜歡她。

  前幾天她收拾出國前的東西時,把一大包信件交給我,要我替她保存,總有好幾百封吧,她說那是人家寫給她的信,大多是情書,從上大學開始就有。她說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隨便看,但不許告訴別人,因為這屬￿隱私。我問她,既然她不準備和人家談,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說,那能怎麼樣?把它們退回去?把它們燒了?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燒掉嗎?她還對我說,她日後若是有一個女兒,她不會干涉她女兒的戀愛和婚姻,她想和誰戀愛就和誰戀愛,想什麼時候戀愛就什麼時候戀愛,但有一點,她必須有出類拔萃的成就,還有,她的女兒最好別在十六歲之前戀愛,如果那樣,她這個做母親的無法向女兒解釋清楚冰激淩和心之間誰更重要。你瞧,這就是我那個即將要出遠門的小女兒。

  說了這麼多,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我這裡有遠藤老師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寫的,夾在他送我的那部書裡。遠藤老師在信裡介紹了一些他1948年回國後的情況。他回國後先是在一家戰爭難民服務機構工作,以後又被美軍招聘到一個處理國際間戰爭賠償事務的組織做翻譯,1956年他被他的老師召回日本早稻田大學,做老師的助教,四年後他被提升為教授並與他現在的妻子結婚。他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去了美國,在那裡定了居。遠藤老師還說了一些與此無關的話。他提到了在東北藥科專門學校的事,他說我是他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他為有我這樣的學生而感到驕傲。遠藤老師在信裡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見一面,在我的國家或是他的國家。

  想告訴你的是我非常感激遠藤老師,他是我的第一個老師,他教會了我很多,但我不會和他見面,也不會和他聯繫,我更不會像湘月那樣,保留著生活的一切。我會把這封信燒掉的,我畢竟不是我的女兒。

  如果你將來還有機會和遠藤老師聯繫。請代我這個學生向他真誠地問好。

  致禮

  烏雲

  1986年 11月 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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