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剩下的三個孩子,老二會陽你是知道的,這些年,他永遠是那個樣子,整天縮在牆角裡,不說也不動,不管是誰,都不可能把他從牆角里拉出來。他對黑暗和冰冷是那麼地依賴,對光明和溫暖又是那麼地敏感,他蹲在牆角一動不動的那個樣子,讓人有一種心痛。他是我永遠的一塊心病,我不知道拿他怎麼辦,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老關有一次衝動了,說,難道是因為我過去殺人太多,老天要懲罰我?!老關那句話讓我難過了很久,老關他是從來不信命的,會陽這孩子卻逼得他不得不向命運投降,所以在會陽的問題上我從來不對老關說什麼。對於孩子來說,有什麼責任都該母親來負,要真有懲罰,就讓他們來懲罰我這個做母親的吧!

  老四湘陽1977年當了兵,在武漢軍區,是坦克兵,他進步很快,去年入了黨,現在已經是班長了。有一次他那個營的教導員回家探親,路過洪湖,到家裡坐了一會兒,教導員說湘陽人很靈光,會來事,上下級關係都處理得不錯,部隊上正考慮送他到軍校讀書。教導員顯然是很喜歡湘陽的,但我覺得他對湘陽的評價並不全面,這孩子聰明是聰明,也很精靈,但卻有些自私,什麼事都首先替自己考慮,而且他很會投機,他知道怎麼爭取到他所需要的,他常常能做到這一點兒,也許我這個做媽的不該對自已的兒子這麼苛刻,可有時我真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湘陽他會背離這個家庭。

  老五湘月今年十八歲了,在讀大學二年級。她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她長得很漂亮,性格很開朗,愛笑,老關說她像我,像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我真的很愛笑嗎?我自己一點兒都記不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歲月是個磨人的傢伙,它能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你磨平,讓你鬆懈,讓你淡忘,甚至讓你忘記你自己的過去,就像我現在。但是有一點兒是肯定的,女兒不會像我,她會比我更有出息,她應該這樣。我很少管她,她是幾個孩子中讓我操心最少的一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麼長大的。有一次我去她那個房間,她正在換衣服,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趕緊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紅著臉一連聲地說,媽,媽,人家正在換衣服,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我離開了她的房間,把門帶上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女兒長大了,她大得都不願意讓媽媽看見她的身體了。好長時間我都有一種失落感,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我的女兒她畢竟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個老大姐朱媽,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們二十多年,從湖南的時候她就跟著我們,她沒有什麼親人,十幾歲時嫁人,二十幾歲時男人死了,從此不肯再嫁,有一個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願讓她回去,她也不願回去,一直拿我們當她的親人,我們也把她看作親人,她是我們家一個不能缺少的成員。去年京陽死後,老關找縣裡領導開了口,為朱媽上了戶口,填戶口時,人家問與戶主關係一欄怎麼寫?老關說,什麼怎麼寫?她比我歲數小,當然是我妹妹!你就寫妹妹!那天朱媽哭了一場。

  老關開始很高興,鬧著要弄幾個好菜,慶賀朱媽成為我們家的一名正式成員,看到朱媽老是在那裡抹眼淚,他就生氣了,說,老妹子你哭什麼哭?我不是說了嗎,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們的姑姑,你就是關家的恩人,是關家打不垮拆不散的親人!你是關家的人,關家是你的家,活著你就在關家一輩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面,我給你送終,要在我後面,烏雲給你送終,要烏雲也不在了,有孩子們給你甩缽子磕頭,你怕什麼?老關這麼一說,朱媽哭得更厲害了。老關這人心粗,他哪裡知道朱媽的淚,是為她這一輩子終於有了歸宿而落的呢!

  致禮

  烏雲

  1980年 3月 15日

  德米:你好。

  近段時間一直多病,所以沒有及時的給你回信。

  你在5月和7月的兩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這兩個月我都在醫院裡住著,5月份是膽囊炎動手術。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術。1968年我的左腿摔斷過,現在長出骨刺了,醫生說主要是沒有休息好。兩次手術都是縣裡最好的大夫做的,手術做得都挺不錯,老關開玩笑說我這是以權謀私,當院長的,把好醫生都弄給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說誰願意用這樣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要是以權謀私都這樣的話,我敢保證咱們這個社會沒一個人願意以權謀私的。老關還說,我一身的槍傷,你一身的刀傷,咱們這一對夫妻,真可以稱為刀槍夫妻了。老關這話說得對,我這輩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讓我挨那麼多刀,剖腹產、子宮切除、腿斷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裡長瘤子、膽囊裡又生石頭,這一樣一樣,都得用刀劃開,劃開了,又用針來連上,好端端的一個身體,就這麼一刀一刀、一針一針,弄得面目全非。我還記得我自己的身體原來是什麼樣。

  那還是1949年在武漢的時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間裡剛好有一面大鏡子,我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我的臉臊得發燙,我真不敢相信鏡子裡那個青春、健康、生動的身體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驕傲極了!可現在呢?那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不要說裡面糟成什麼樣,就是外面,也已經刀傷累累了。有時候我真信了老關的那句話,這一輩子就因為我嫁給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運讓他一身槍戳彈毀,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劃剖來陪著他。我們這種夫妻,也許註定了就該這樣!

  老葛就休息了嗎?不是有文件說,像老葛這樣的可以超齡不退嗎?怎麼年齡剛到他就退下來了?德米你要多關心一下老葛,特別是在這個時候,老葛的心情會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個開朗的人、幽默的人,這一關對他來說還是至關重要的,或者說是致命的。他們這種人,幹了一輩子,幹已成了他們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們再找不到別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們還在幹著,他們再老也還活著,讓他們退下來,等於是宣判了他們的死刑,等於是對他們說,你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們是政治人,是政治讓他們鮮活起來、旺盛起來、強大起來,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感興趣。

  我想起狼孩的事,還記得在東北藥科專門學校時老師講的狼孩的事嗎?他們把狼孩抱了回來,狼孩失去了他的那個環境,他就死了。我還想起另外一件事,老關有一個戰友,是福州軍區的一位領導,頭一天還坐著越野吉普顛了百十公里山路主部隊視察演習情況,爬山時警衛員要扶他,他把警衛員罵了個狗血淋頭,回來後組織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來.他接受了命今,還去向別的同事告別,說這回輕鬆了,閑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釣魚了,然而第二天人們卻發現他沒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後來醫生說其實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撐著他活下來的,活得比一般人還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撐,他的身體就垮了,他就死了。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當成故事來聽,尤其是我們這樣的,我們這樣的老兵的妻子,我們得幫助他們跨過這個死亡地帶,幫助他們進入另外一個戰場,一個和孤獨、寂寞、冷落、閒置廝殺的戰場,一個再生一次的戰場!

  你會發現,老葛他會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的不安,他真的是開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問老葛好!

  致禮

  烏雲

  1984年 8月 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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