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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路陽死後,老關把湘陽送到了部隊上,作為一個當過兵的和當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關是怎麼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個當兵的家庭——如果有家的話——這是唯一的選擇。京陽死後。老關又要把女兒湘月送到部隊上去。不!不!這回我不能同意,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我不能忍受他們一個個都去穿那身綠色的軍裝(它們為什麼不是紅色的呢?)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開,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觸摸不到的世界!他們羞澀地對我說,媽媽,我走了。他們就這麼走了,永遠也不回來了。

  路陽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點兒把我帶進死亡。京陽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卻要我活下來,活下來想著他們。我不能忘記他們,我忘不了,他們是我的孩子。京陽戰死後,我們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陽過去的一個戰友寄來的,是個女孩,名字叫餘興無。她告訴我們她愛著京陽,我猜她是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因為她的信寫得那麼美,那封信讓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把它和京陽的烈士證書、戰功章放在一起,鎖進了箱子裡。我的孩子,他們生前都有一些什麼動人的故事不讓我知道?他們死的時候都有一些什麼遺憾不讓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我是他們的媽媽呀!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不該在生下湘月後就去做了子宮摘除手術,可那時我真的太累了,我覺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軀殼了。也許我真的不該有這個感覺,真的不該有這個念頭,我該繼續往下生,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生,再生十個,二十個,一百個,再生一百個孩子,我要他們都是兒子,是活蹦亂跳高頭大馬的兒子,是虎背熊腰結結實實的兒子,我要他們這樣,這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什麼孤獨、擔心和牽掛都沒有了。可真的會這樣嗎?要是他們都要走呢?要是他們都要離開我呢?一百個兒子,他們每一個人都羞澀地對我說一次,媽媽,我走了。他們就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如果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呢?那我怎麼辦?我已經經歷了兩次撕裂,我已經被抽空了,我能夠再經歷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嗎?!不,我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事了!一次都經受不住了!如果真的這樣,我寧願一個孩子都沒有!我寧願永遠不做母親!

  還是有牽掛,還是放不下,不知我的路陽和京陽,他們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致禮

  烏雲

  1979年2月20日

  德米:你好。

  2月1日的來信收到了,在此之前剛收到你1月28日的信,你哪有時間寫這麼長的信,這麼密的信?你這個在外交部當人事領導的,難道就是靠成天寫信來調動你的外交官嗎?

  不要擔心我,我很好。1971年和1978年都過去了,黑色的11月和3月都過去了,經過了那種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撕裂,再沒有什麼可以擊倒我的,我已經把腳跟站穩了,就是有風有雨的日子,我也不必躲在屋簷下膽戰心驚了。其實,你應該知道我不是輕易就會被什麼擊垮的人,經過了那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有什麼不能承受的呢?再苦再難的事我也能夠承受。而且,有時候,你是不能說的,即使是對你的朋友,對你的親人,折磨你的東西一樣在折磨他(她),在你承受不住的時候(他)她也有可能承受不住,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該幫助對方來撐住彼此頭上的那片天,只要那片天還在,只要我們不倒下,我們就能看到希望。

  老葛什麼時候去伊朗赴任?你同去嗎?老葛的年紀也不小了,他還能騎在駱駝上開玩笑嗎?你的胃病治得怎麼樣?如果你和老葛同去伊朗,得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八一的對象是哪兒的?在我的印象裡八一還是個孩子,他什麼時候談上戀愛了?勝利都工作了,這怎麼會?在照片上她還依偎在你懷裡撒嬌呢,天哪,孩子們都長大了。

  他們大了,我們老了。

  我的情況還好。老關賦閑在家,整天看報紙,聽廣播,幾年前買了一台電視機,可什麼也收不到。洪湖這個地方是一片澤國,魚肥鳥壯,人煙稀少,整天都有一股水葫蘆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著,一到秋天蘆葦如雪,景色十分美麗,可就是收不到電視。老關很喜歡他的家鄉,說他的家鄉適合打遊擊,拉杆子是個好地方,打輸了躲進湖裡,鬼都捉不住,真是個好地方。老關這個人,一輩子都惦記著打仗,戰爭年代他是那麼的鮮活,充滿了生命力,沒仗打的時候,他就消瘦了,他就乾涸了。有時候我覺得命運對他太不公正,想一想,他已經有三十年沒聽見過槍聲了,三十年,他是在一點點兒地被風乾,成了一具穿軍裝的木乃伊。

  有一次他在書房給北京的一位老首長打電話,我聽見了。他在電話裡發牢騷,他說,我都守了三十年活寡了,你乾脆把我活埋了吧!這話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幽默,有點兒粗魯,但我當時聽了,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老關,他真的很苦,心裡苦,他比我要苦得多。好在他這些年迷上了讀書,讀那些與戰爭有關係的書,這回我找到讓他安靜下來的辦法了,我給他買書。這辦法很靈,我們縣裡的書店都快被我掏空了,但老關他不知足,他老是像個貪婪的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等著我給他帶書回家。前幾天他看完了《中東戰爭》,要我再給他買,我太忙,忘了,昨天回家的時候,他跟我生氣,把房間的門關了,賭氣不吃晚飯,後來還是我去敲開圖書館的門,借回一套井上川澤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他才板著臉上了飯桌。你瞧,我拿他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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