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九〇


  一個月後,一份蓋有國防部大印的命令由北京寄自關山林手中:鑒於關山林同志的身體情況不再適合長期擔任領導工作,特調其離任總軍械部西南軍代辦主任一職,離職休養。此令。關山林拿著這份離職命令,一時愣了。什麼身體情況?見鬼!他有什麼身體情況?他的身體棒棒的,什麼情況也沒有!這樣怎麼回事兒?這在搞什麼名堂?他們憑什麼撤了他的職了?他們這是要幹什麼?!關山林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被解除軍職了。他是被攆下臺了。他們要他休養,要他這個才五十七歲結實得能把炮彈頭一口咬裂下一塊兒來的老兵休養!放他娘的屁!他關山林需要休養嗎?!關山林被激怒了。關山林要到他的辦公室去打電話,他要責問國防部的那些混帳王八蛋,他們有什麼資格讓他休養?他們憑什麼?但是關山林發現他已經進不了他的辦公室了,他的辦公室已經有人佔據了,鵲巢鳩佔,已經不屬￿他了,它已經屬￿那個叫龐若飛的人了。想打電話嗎?打長途?給北京打?是告訴你的老戰友,你已經無怨無悔地完成了黨交給你的任務?你已經心情愉快地休息了?是的,這真是一個好消息,這個好消息真是應該告訴他們。

  對了,順便通知你,我已經要營房部儘快修繕你原來的那棟住房,他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你很快就會搬進你的舊居了,你可以在那裡繼續打電話,你可以把你的喜訊告訴每一個人,讓他們都來分享。龐若飛客客氣氣地這麼說,他那個樣子謙卑極了,好像是在討好他,但是就連一個傻子都能看出來,他的眼神裡有著怎樣一種得意,那種得意分明是在告訴別人:瞧,我才是真正的勝利者!關山林受了刺激,他決定不在那裡打電話了,他甚至決定不打電話了。他打什麼電話?他要直接去北京,他要面對面地讓他們說清楚,他們為什麼要他休養?!

  關山林怎麼想就怎麼做,烏雲勸他別衝動,凡事從長計議,他根本不聽,完全不聽,背上一個軍用挎包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車。他到了北京,找到了他要找的部門。為什麼擼了我?為什麼要我休個什麼養?他怒氣衝衝地質問。人家莫名其妙,人家反問道,你是誰?你是哪個部門的?然後人家弄清楚了,就耐心地告訴他,離職休養的命令是組織上下的;組織上下這個命令是有道理的,組織上不會做沒有原則的事,再說,離職休養又不是新的發明創造,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來的,戰爭年代不就有嗎?讓你休養你就休養,等休養好了,你再回到工作崗位上來嘛。人家幹部部門的同志工作就是很耐心,反反復複地給他解釋,後來,人家解釋完了,人家就去看大字報去了。問題沒有解決,關山林並不罷休,你不給我解決,好,我找國防部,命令不是國防部給撳的大印嗎?國防部不解決,我就找軍委,反正我不能讓你就這麼把我給擼了!關山林一旦決定下來就幹,找國防部,找軍委,凡是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其結果並沒有什麼兩樣,得到的答覆仍然是下發給他的離職休養命令沒有差錯,組織的決定是有原則性的。

  關山林發現他過於樂觀了,他們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他的事放在眼裡。人民解放軍有幾百萬軍人,休息一兩個人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就連大象抖落一兩片皮屑也比這份量大得多呢!關山林感到得動一點兒腦子,你遇到牛皮糖堡壘了,你硬攻攻不下來,就得換一種打法,打迂回。關山林開始找那些他過去熟撚的老上級,只要是在北京的他就找。肖克、王震、王樹聲、洪學智、方強,但是這一招也不靈。他發現他們現在自身都難保,有的有職無權,有的天天得寫檢查,他一去還得拉著他訴苦。王樹聲對他說,算了,老關。叫你休養你就休養,現在休養比什麼不好?安安靜靜養上一陣子,等亂過這一陣,你再出山,強似待在那裡看猴戲。關山林坐在那裡發呆,這一下他才意識到他是真的無望了。他無精打采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王樹聲說,老關你走什麼?老關你別走,上回我那酒還存著呐,咱們找廚房要兩個菜,喝一盅。關山林像是沒聽到似的,搖搖晃晃的,人已經出了院子。

  關山林回到了重慶。烏雲看到關山林回來了,欣喜萬發,問他結果怎麼樣,他不說。他鬍子長了,眼也瞘了,軍裝的領子上一層汗泥,人往那兒一坐,半天半天沒有話說。烏雲知道他事沒辦成,不能再問。那時家已搬回原先住的那棟小洋房,家俱和部份抄走的東西也給退回來了。烏雲就要再度分配給關山林的公勤員李部去買雞,自己親手操持,燉了給關山林補身子。關山林解放了,烏雲就考慮,可以把山東海城的兩個孩子接回來了。關山林不讓,說革命尚未成功,以後還有惡仗打,孩子在身邊礙手礙腳,把孩子放在老百姓那裡,就像把魚兒放進大海裡一樣安全可靠。烏雲說,你現在都休息了,還有什麼惡仗打?

  關山林生氣地說,你懂什麼叫休息?休息就是打仗打累了,燙個腳,打個盹,喘口氣,休息又不是死,不死就還得打!烏雲說,你打你就打,幹孩子什麼事?你要打仗,總不能老把孩子泡在大海裡不管吧?關山林說,怎麼不幹孩子的事?怎麼不管了?我就是不幹孩子的事!我就是不管!你革命了幾十年,你怎麼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烏雲說,我不懂什麼道理了?我不懂什麼道理了?我要怎麼才算懂道理了?關山林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理就是,一個革命軍人,在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他就沒有權利撤下戰場!烏雲被這句話說得無言以對。烏雲悲哀地想,這個人,他一輩子都在想著打仗!他想打仗都想瘋了!他想打仗都想得自私透頂了!烏雲忍無可忍,他們大吵了一架。吵過架後的關山林脾氣壞透了,看什麼都不順眼,有時候他把孩子揍一頓,有時候他逮著李部出一通氣,但更多的時候他找烏雲吵架,他仿佛是喜歡上了和烏雲吵架,在這方面他簡直就跟一個壞孩子似的。

  烏雲有時候讓著他,有時候實在被逼急了,就和他吵一架。子宮摘除之後烏雲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煩躁。他們吵,李部不知所措,李部就只好把會陽、湘陽帶到外面去,躲開家裡的這個戰場。其實會陽和湘陽都不在乎這個,他們正好是家裡最不在乎大人在幹什麼的兩個孩子。李部把他們帶到外面,會陽就找一個僻靜避光的地方繼續躲起來,一動不動。湘陽就到處溜達,找可以收藏的東西。倒是李部自己,托著腮幫子坐在那裡想,他們是那麼令人尊敬的人,他們這是怎麼了?李部對此一點兒也想不通。有一次他們又吵了,吵得很厲害,關山林打了烏雲一耳光,烏雲被激怒了,朝關山林扔出一個暖水瓶,接著烏雲把能夠抓在手中的東西都朝關山林扔去,關山林躲也不躲,有一隻鬧鐘差一點兒就擊中了他的腦袋,他站在那裡惡惡地朝她冷笑。她朝他喊,關山林,別人一點兒也沒說錯,你就是個軍閥!李部傻了似的站在那裡,他完全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事情過後,李部幫助烏雲清掃一片狼藉的戰場。

  烏雲說不用你,我自己來。李部實在忍不住,吭吭哧哧地小聲說,阿姨,你們,你和首長,你們都革命一輩子了,你們為什麼還吵架?你們這樣,讓人看了心裡難過,你們就不能不這樣嗎?烏雲抬起身子來看著李部,把李部看得手腳都沒處放了。烏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你不懂,你還年輕,這種事你不會懂的。烏雲說完就又低下頭去掃地。他們整整往垃圾箱裡撮了幾簸箕垃圾碎片。李部發現烏雲的手被碎玻璃割破了,他連忙找出急救箱來。烏雲自己給自己消了毒,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然後,烏雲說出了那段令李部永生難忘的話。烏雲抬起頭來看著李部,她的臉色十分平靜。烏雲說,他打了一輩子仗,現在他休息了,沒仗可打了,他心裡有火,你要不讓他把火發出來,他會憋死的;他失去了戰場,他沒有對手了,現在,我就是他的對手,我來和他打,我們是夫妻,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把仗打到最後。

  1967年秋天,關山林搬進了幹部休養管理所。

  這一年的秋天,他的雙鬢出現了大量的白髮,他突然之間老了下去。

  幹休所是一處占地十幾公頃的花園,最早是一個彭姓英籍買辦的私宅,後來被四川軍閥劉湘奪了去,做了劉公館。無論是彭姓私園也好,劉姓公館也好,主人圖的都是一個靜字,所以在擁有它的時候,都將建築建得少少的,地界圈得大大的。花草樹木種得多多的,弄得鳥比人多,蜂蝶比鳥多,花草樹木比蜂蝶多。花園是人建的,待花園建成了,卻顯不出人了;人本來是想做自己趾高氣昂的主人,待挖空心思下足了征服的力氣,終究還是見不到自己,自己還是被湮沒了。

  最早幹休所是沒有搔擾的,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在大都市里實在是一處世外桃源,外界的人偶爾尋錯了路走進來,走不出一百步,便會心裡忐忑地犯疑,迷惑自己是不是夢中走進了一處童話中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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