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九一


  所有各處都打起來了,重慶整個是一片槍炮聲,白天作坊炒豆子一般響個不停,到了晚上,除了聲響之外,還多了曳光彈掠過夜空的美麗的弧道,間或有燃燒彈製造出來的狼煙火圖。人不肯忍耐寂寞,追求著心理和感官的刺激,鳥兒卻不喜歡這個,被槍彈追得西西惶惶地四下裡逃遁,滿世界尋找一片安靜之處,就尋找到了這裡。好在這裡樹木茂盛,鳳凰愛的梧桐,黃鸝愛的白果,什麼樹都有,鳥盡所愛,各擇枝頭,築巢的築巢,覓伴的覓伴,貯食的貯食,都有勞動,都有歸宿。先前還有些驚,園子外面槍聲一響,如雲的樹林中轟地就飛起一片鳥兒來,亂撲亂撞,撞暈了頭,落下兩隻來,被園子裡人家養的肥肥的大白貓叼到一邊去,也不傷害,只是撲挪玩耍一番。到後來都習慣了,都有了經驗,知道那只是響聲,聲音不中聽,卻是沒有什麼實在的危險,再有槍響時,就不再驚動了,只當沒有聽見似的,該築巢的築巢,該覓伴的覓伴,該貯食的貯食。

  幹休所大小也算是兵營,且不是一般的兵營,兵營裡住的都是打了幾十年仗沒打死剩下來的命硬的兵,既是兵營,就有兵營的約束,平常外人是不允許走進去的。本來沒有什麼事,可是那一天,有一隊學生造反派要去緊急支援被圍攻的戰友,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顧及許多禮節,就翻牆進了幹休所,又翻牆出了休幹所,把一處美麗安靜的花園做了一條戰役捷徑。學生們因為取了捷徑再加上英勇無畏地打了勝仗,戰鬥結束後他們又回來了,回到花園裡來了。

  他們回來打獵。他們不是打那些鳥,他們對鳥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魚。他們在借道花園的時候發現花園裡有好幾個池塘,池塘裡荷葉片片,魚鱗點點,他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慶賀勝利的好去處。學生們找了一個最大最美麗的池塘,圍起來,先用槍朝池塘裡射擊,射了半天,沒見浮起一條魚,先還拿相互的臭槍法取笑,後來發現這和槍法沒關係。那池塘水深,子彈潑雨似的往水裡一打,把水面打爛了,魚知道了危險,都潛入深處去藏了起來,子彈在深水處就跟魚餌似的胡漂,哪裡還有威脅?一個長了一臉青春痘的學生收了槍,氣餒地說,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魚翔淺底,百舸爭流,這水這麼深,到哪兒打去?

  另一個剃了光頭的學生,看樣子是這一隊學生的領袖,氣得臉都紅了,說,毛主席還教導我們,宜將剩勇追窮寇,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不信我人都對付了,魚就對付不了!光頭說罷收了槍,從腰間解下一枚手榴彈,揭了蓋,捅開油封,勾出拉環,小拇指套了,喊了聲趴下,撲通一聲就丟進池塘裡。少頃,手榴彈在水裡爆炸了,悶悶地掀起一股水花,池塘裡立時浮起一片白花花的魚來。學生們從地上爬起來一看戰果輝煌,都樂了,說,這辦法好,早該想到了,剛怎麼就沒想到?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集中力量打殲滅戰,將革命進行到底!於是他們紛紛收了槍,去腰間摸手榴彈,準備好好將戰果擴大一下。

  槍響的時候關山林正在家裡看報紙,槍聲使他渾身機靈一下。關山林放下報紙,叫李部出去看看,看什麼人在放槍。李部出去看了,回來說,是一些學生在那裡放槍。關山林說,怎麼回事?怎麼打進來了?他們要打,叫他們出去打,吵得人家看報紙都沒個清靜,末了再丟兩具屍首下來,誰替他們收去呀?李部 說,他們不是打仗,他們是打魚。關山林一時沒明白,問,打什麼魚?有什麼魚好打的?李部說,池塘裡的魚,他們拿槍打池塘裡的魚。關山林愣了一下,就笑,說,狗日的,一群傻兔子,魚又不是山豬,魚在水裡待著,使槍能打上來嗎?得炸,用炸彈炸,炸才管用,他們這點兒都不懂!關山林說罷揮揮手,重新拿起報紙來,準備不理這茬,繼續往下讀。正在這時,那枚手榴彈響了,轟的一聲,震得窗玻璃錚錚發抖。關山林把耳朵支楞起來,有點兒惱了,說,怎麼回事兒?還真使炸彈炸呀?他們想幹什麼?他們還有完沒完?還讓人看報不讓?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把報紙丟到一邊,大步朝外走去。

  關山林來到池塘邊上的時候,那裡正鬧得不可開交。有兩個休息幹部比關山林早到了一步,正在那裡阻止想往池塘裡繼續丟手榴彈的學生們。學生們當然不吃這一套,雙方爭執起來。都是拿槍的人,或者說一邊是拿槍的人,一邊是曾經拿過槍的人,火氣都旺,誰怕誰?誰服誰?所以爭執得很厲害。休幹的家屬遠遠的在樹蔭下著急地朝這邊喊,回來!回來!別管那個閒事兒!他們要幹啥就幹啥,他們有槍!喊過又吼自己的孩子,你們往哪兒沖?你們往哪兒野?又濁放電影,見人家有槍呀?上去了一個還嫌不夠呀?關山林就在這個時候大步走來了,關山林走得地皮蹬蹬作響,走近人群,伸手把外圍的人撥拉到一邊,自己直接進了中心。

  中心是那兩個休幹,很孤立地被拿槍的學生們圍住。關山林說,幹什麼?你們要什麼?你們要搶人不成?學生們一看進來一個大塊頭,一開口聲音炸得人頭皮都發麻,分明是個厲害角色,於是都停止了爭吵,拿目光打量他。一個休幹看關山林來了,氣憤地說,他們炸魚,拿槍打了不說還使手榴彈炸,老關你說這還了得!另一個休幹也說,搞什麼名堂,簡直邪了!關山林聽了,就拿凜凜的目光去點射那些學生。學生們都有點怵他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把眼睛躲開了。只有領頭的光頭不怵,仍用傲氣的眼光看著關山林。光頭說,炸魚算什麼事兒?炸魚算事兒嗎?關山林看出他是個頭兒,就把嘍羅們放了,只把目光對準了光頭。關山林說,要說呢,不算事兒也就不算事兒,但得分個時間場合,當年我也炸過魚,比你這厲害,是使舊炮彈炸的,那是肚裡沒食,饑了,為著填肚子,你們這一個個紅頭綠腦的,你們也不像是餓漢,幹嘛炸?光頭說,不幹嘛,炸著玩。關山林說,就為這個?就為玩?光頭說,那還為什麼?

  關山林說,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這就是你們不懂事了,哪有這種玩法?哪有使手榴彈炸魚這種玩法?這是多大的浪費!這是敗家子!光頭說,你憑什麼這麼說我?你是誰?關山林說,你別管我是誰,我說你是浪費你就是浪費,我說你是敗家子你就是敗家子,我這還沒說完,我不僅說你們是敗家子,我還說你們是散兵游勇,是流寇,你們拿著槍握著彈,怎麼說也算是一支武裝,既是武裝,就得攘境安民,就得保護地方,秋毫不犯。過去年代,連大一點兒的土匪都明白這個,哪有像你們這樣的,偷雞摸狗,打家劫舍,這像什麼樣子?你們這個樣子,不是散兵游勇,不是流寇又是什麼?光頭一聽生氣了,說,你這是什麼話?你這是怎麼說話的?關山林奇怪地問,我這話有什麼不對嗎?我這話很正確嘛。光頭年輕氣盛,受不得這個刺激,他說,你這樣說,我還真不信邪,我還真做一回散兵游勇,我就再做一次給你看看!光頭說著,就去一個夥伴手中抓過一枚手榴彈,擺出架勢要往池塘裡丟。

  關山林這下子惱了。他吼道,你敢!你小樣兒!你再丟一個試試!你再丟一個,我立馬楔了你!光頭被關山林的吼聲嚇了一大跳,主要是沒想到關山林的吼聲會這麼大,炸雷似的,連耳膜子都震疼了。分明是受了傷,人就愣在那裡動彈不得,但一會兒又清醒過來了,這一清醒,臉就沒處擱了,心裡想,吼也不是不能吼,但得分個局勢,我這手裡捏著的是武器,武器不是玩具,不是吃素的,一個小時之前我還把對立派打得丟盔卸甲,屎滾尿流,你這裡也就三個老頭,就算渾身是鐵,你能打出多少子彈頭來?憑什麼就該你來吼我?這麼一想,光頭就惱羞成怒了,也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人往後退了一步,手中的槍栓嘩啦一拉,槍口抬起來,筆直地戳住了關山林的胸口。其他的學生一看自己的首領操傢伙了,都往後跳開,把手中的槍舉了起來,對準了人群中的三個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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