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九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放聲大哭起來。她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孤立無援,全身都在劇烈地發抖。她的絕望的哭聲淹沒了整個房間。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在她說那番話的時候,他什麼反應也沒有,現在,突然的,他的腰幹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號軍裝又鼓實起來,繃得像一面戰旗。有什麼東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體內部。他朝她走了過去,他伸出雙臂,把她重新摟進他的懷裡,他像摟著一個孩子似的摟著她,他伸出一隻大巴掌,為她揩拭臉上的淚水,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變得濕漉漉的了。他笑了,輕輕地說,傻瓜,你真是一個小傻瓜。他就說了這一句,別的什麼也沒說,但是這已經足夠了。

  她渾身發軟,仿佛剛才那一番話是把她的全部的精血都耗費光了,她是拿著整個生命去做了掘斷他退路的最後的一搏。她重又伸出雙臂去,讓自己的雙手在他的身後結成一對死結,讓自己的臉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無法止住自己的淚水。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不該摑你的耳光。她說完這話就泣不成聲,幾乎背過氣去了。

  龐若飛站在窗外,心裡就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萬分。龐若飛想,關山林這個高地的難以攻克看來是有理由的,有這樣一個女人,那個高地就算是打廢了你也休想佔領它,那個高地實際上一開始就是固若金湯的。龐若飛的面前又出現了一個對手,從理智上講,他得承認他根本無法戰勝他和她,他們是最好的聯軍,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點龐若飛是明白的,他不能繼續讓她待在他的身邊了,如果那樣,恐拍他連最後的幻想也沒有了。

  這回輪到龐若飛犯錯誤了。他把烏雲弄到專案組談話,他試圖攻克這個看來十分嬌小的女人,他以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遝材料至少會讓她保持一種沉默,他沒有想到她是那麼的強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聲地爭斥,竭力地為她的丈夫辯解和報不平,不管他拿出什麼樣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點兒也沒有嚇唬住她,她甚至固執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無辜的。她怎麼會這樣?她把龐若飛激怒了。龐若飛生氣地拍桌子,她也拍。她寸步不讓,她那個樣子簡直和潑婦沒有什麼兩樣。

  龐若飛不得不下令將她關了起來。但是她只被關了兩天,兩天之後他們不得不放了她。她兩天沒有去單位上班,一個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裡來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兩個無人照看的孩子,那個十四歲的孩子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黑冷的牆角裡,白淑芬幾乎沒有發現他,而那個七歲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把一大把從褥子底下翻出來的發了黴的餅乾往嘴裡填,他餓極了。白淑芬搜羅盡了飯櫃,給孩子們做了一頓疙瘩湯,張羅孩子們吃了,吩咐他們不要到處亂跑,然後她把孩子們倒鎖在屋裡,匆匆趕回廠裡去了。白淑芬是廠裡最早起來造反的群眾組織負責人之一,她那個組織的名稱叫紅色軍工,一六一廠的造反組織由於是由軍工們組成的,戰鬥力極強,他們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他們沖進了軍代辦專案組,勒令專案組放人。烏雲是一六一廠的人,軍隊無權扣壓,軍隊必須支持左派,軍隊要是不支持左派就不是人民的軍隊。專案組打算派出警通連彈壓,但是軍工們大多是複轉軍人,對他們來說警通連那些戰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軍裝都沒穿熱,哪裡配和他們交手。他們告訴那些如臨大敵的戰士們拿槍的姿勢不對,不夠老練。

  他們言傳身教,從那些一臉嚴肅的戰士手中卸下槍,比劃著教他們怎麼拿。槍口別對著人,這樣容易走火,傷著自己人;槍口朝下,這樣抬手就能擊發,迅速而快捷;側身站,槍護著襠,別大八叉地愣在那裡,別人腳一踹手一拽就奪了你的槍,你連信兒都不知道。有的戰士怯怯地紅著臉問,老兵,打過仗嗎?被問的老兵就大言不慚地說,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兒嗎?知道中印反擊戰的事嗎?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兒嗎?沒打過仗?沒打過能叫老兵嗎?這不打仗打膩了,才脫了這身黃皮幹上軍工的嗎!這麼一說,兩下的差距就真格地顯了出來。那些軍工造反派們像回了家似的樓上樓下到處躥,問能不能看到大參考?問哪兒有廁所?問中午飯怎麼解決?連機要室的門他們都敲過了,還挑剔地說軍隊的大字報欄大小氣,不夠貼兩塊尿片的,有機會到一六一廠去參觀一下,看看一六一廠用造坦克的材料製造出來的大批判專欄,足部半條長城那麼長,那才真正充滿了革命豪情和革命鬥志。

  專案組所在的大樓裡一片混亂,局勢根本無法收拾,龐若飛聞訊匆匆趕到那裡,白淑芬立刻帶著一幫人將他團團圍住。白淑芬口齒伶俐,嚴厲地斥問他為什麼不執行文革中央小組的指示?為什麼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為什麼扣壓造反組織的成員?白淑芬說你們這是鎮壓左派力量,你們這是與中央文革小組的指示唱反調。白淑芬揚言如果不交出人來,他們將立刻聯絡全市的紅色軍工組織圍困軍代辦,武力搶奪自己的戰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而事態是由軍代辦引起的,一切後果將由軍代辦的一小撮人負責任!龐若飛發現自已在這幫兵不兵民不民的軍工造反派面前毫無施展之地,他們完全是一幫無賴,是一幫兵痞子,你和他們在一起沒有什麼遊戲規則可講。

  龐若飛不想讓自己和這一幫人糾纏在一起,軍代辦的形勢並不太糟,可以說形勢很好,一二把手現在都被掀了出來,不管死了的還是沒死的,對他龐若飛來說都不構成障礙了,他的面前,實際上已經是坦途一片。至於那個女人,他們要她他就給他們好了,她對他也沒有更多的用處。龐若飛很委婉地對白淑芬說,你們現在就可以把人帶走,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她對你們的真正用處,恐怕你們還沒有認識到呢。白淑芬沒有料到龐若飛會那麼爽快地答應交出烏雲來,她為對方的儒雅和自己的過激而感到有些羞愧,為此她甚至有些討好地向龐若飛投去媚態的一瞥。事情過後白淑芬才想到龐若飛那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他說的她的真正用處是什麼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麼也想不出來。白淑芬最終得出的判斷是,那個精瘦而行動敏捷的副政委是個怪人。

  5.退役

  1967年7月,在白色小樓裡被關了整整六個月零兩天的關山林被釋放了,他被通知審查結束,可以回家了。結案意見在他被釋放時與他見了面,意見說:經審查,關山林同志自參加革命以來,在戰爭年代中的表現是好的,是可以信任的同志,1949年青樹坪戰役屬戰略判斷錯誤問題,組織已有定論,不再追究。解放後,在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關山林同志曾先後兩次犯錯誤,並各受黨內警告和行政記過處分一次,這兩次錯誤查有實據不再改正。文化大革命初期,關山林同志對運動認識不足,對群眾的革命造反行為有抵觸言行,經幫教有所認識,仍屬人民群眾內部矛盾。關山林在看這份結案意見時沒有看懂,他覺得這份結案意見通篇都是廢話,連一個實質性的東西都沒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歡意見書裡的那種口氣。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十分高興,畢竟這一仗是他贏了。

  他們關了他六個月零兩天,他們使出渾身解數想打垮他,但是他們不得不灰溜溜地撤下陣地去。他的陣地還在,他的軍旗還在,他的志氣還在,他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但他仍然是勝利者!關山林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以一個自由者的身份走出那棟陰森的孤獨的白色小樓,他非常高興地看到烏雲來接他。她遠遠地朝他伸出手來,他也遠遠地朝她伸出手來。他們手挽手地走出小白樓。院子裡沒有人,所有的人都在窗戶後面看著他們倆。走出幾步之後關山林突然意識到什麼,他站下了,把自己的手臂從烏雲的手腕中抽了出來。他檢查了一下軍風紀,挺了挺胸,甩下烏雲,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腳步堅定而有力,踏得黃塵在七月的陽光下如滾滾的硝煙。他是一個軍人,他得走得像個軍人,即使是凱旋的時候,他仍然是個真正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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