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八


  最終同意烏雲見關山林的是龐若飛。烏雲在軍代辦政治委員郭清乾自殺事件後再次提出要見關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參加紅軍的老革命,身患多種疾病。關山林被揪出來不久他也被揪了出來,審查、交待、批鬥,一關一關地過。郭政委病多,抗不住,要求給服藥打針,專案組嫌他屁事多,只給他阿斯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嚴重的膽囊炎和胰腺炎,專案組的人故意要人給他做豬油泡飯吃,郭政委先不吃,絕食,後來餓急了,給什麼吃什麼,一邊吃一邊流淚。專案組的人就說,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氣,犯了這麼大的罪還吃著豬油泡飯,你還哭,你有什麼資格哭?郭政委的膽囊和胰腺全泡在豬油裡了,疼得受不了,郭政委就再三要求專案組給結案,該定什麼性定什麼性,該殺該剮都認了,專案組認為他是死老虎,沒有多少油水了,就拖著。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裡的廁所去大解,押他的戰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出來,連忙進去看,只見郭政委人倒爬在茅坑裡,頭捂在尿水裡一動不動,等拉起來看時,人早溺死了。烏雲一聽說郭政委自殺的事情後就不顧一切地沖進了專案組,這回她直接找了龐若飛。

  烏雲說,要麼讓我見關山林,要麼我就死在你們面前!龐若飛當時心情正不好。龐若飛倒不是怕烏雲的要挾,這個女人丰韻猶存,手指細細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還那麼苗條,很是招人喜歡,她說死簡直就跟說去聽一場歌劇那麼動聽,沒人會把她的話當真。龐若飛擔憂的是,軍委的《八條命令》下達了,命令規定軍隊的特殊單位堅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針,今後一律不許衝擊軍事領導機關。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個大字,所定八條,很好,照發。這個情況無疑對軍代辦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是不利的。現在必須儘快結案,必須讓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實,這樣別人就無話可說了。軍代辦揪出來的一些人,別的案子都好辦,就是關山林,他是個見了棺材都不落淚的傢伙,什麼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專案組都恨不得把離著不遠的渣滓洞白公館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來,讓關山林過上一堂。龐若飛看著面前這個急切地要見丈夫的女人,心裡想,也許讓他們見見有好處。當年若沒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會有烏江邊上留芳百世的決一死戰了。這個女人沒有青龍寶劍,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關山林如何決一死戰。

  關山林見到烏雲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來這裡幹什麼?烏雲想說我來看看你,但是她說不出話,嗓子眼裡有東西堵著,她怕她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關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龐若飛和一個負責看守的警衛戰士,說,你們出去。龐若飛朝那個警衛戰士抬了抬下頷,戰士出去了。關山林看著龐若飛,說,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見面,你在這兒攙和什麼?關山林的樣子十分傲慢,他傲慢極了。龐若飛儘量不讓自己生氣,說,關山林,你要弄清楚,讓你們見面是我的決定,我同樣可以收回這個決定。

  關山林說,那你就收回這個決定好了,我回房間睡覺去。關山林說著轉身就走。烏雲急得不得了。龐若飛說,站住!龐若飛大度地笑了笑,朝門口走去,出了門,隨手把門帶上了。關山林這才回過頭來,現在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房間有三十來平米,沒有凳子,空空的,他們就面對面站著。關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繃緊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號軍裝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龐若飛躲在窗外看,心想,關了他四個多月,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有這副鬆弛的樣子,看來讓這女人見他是對了。他聽見他們開始站在那裡說話。是烏雲在那裡說。烏雲是說家裡的一些事。烏雲說吳媽走了,李部走了,朱媽也走了,朱媽走,帶走了京陽和湘月,走後來過兩封信,說已經在海城住下來了,一切都好,讓不要擔心。路陽是靳忠人帶走的,當了兵,是師警衛連的戰士。烏雲說著,關山林一直站在那裡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在烏雲提到路陽當兵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悠然掠過一道亮光。龐若飛在窗外心想,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僕人,男人一出事,該撤的撤,該疏散的疏散了,不聲不響,滴水不漏,若是戰爭時期,到哪裡去尋這樣出色的後勤部長?龐若飛這麼想著,又聽烏雲說,家裡都安頓好了,你放心。關山林聽著,臉上是平常的神色,只說,嗯。樣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說有她這樣的後勤部長,他壓根兒就沒有擔心過。烏雲又問,你怎麼樣?還好嗎?關山林說,還好,怎麼也沒怎麼。又說,他們摑我的臉,這些狗娘養的!烏雲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想伸出一隻手去撫摸他的臉,但又忍住了沒摸。龐若飛想,這女人厲害。

  烏雲說,你不用理睬他們。關山林說,哼!烏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關山林說,我饒不了這幫免崽子!我會把他們一個個活撕了!烏雲說,我知道你會的,你能夠做到。關山林說,我當然能夠,我怎麼不能夠?你看著!停了一會兒,烏雲說,你面色發紅,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關山林說,我晚上睡不好覺,他們不給褥子,沒法睡。烏雲說,我來給你看看。烏雲說著就移過去,她先抓住他的一隻胳膊,兩隻指頭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號脈。然後她看他的舌苔、眼底。他們靠得很近。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一個半頭,這樣她要檢查起來就很困難。但她不要他勾腰低頭,她就讓他這麼站著,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腳來,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一隻手翻動他的眼皮。她檢查得很仔細,她的呼吸長久地吹撫著他的臉。他一下子把她摟住了。連龐若飛在窗外都感到一陣激動。他把她緊緊地摟住,她的整個人都靠在他的懷裡,頭抵在他的下巴上磨蹭著。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很輕,說,沒事兒,你沒事兒,你結實得像頭牛。他說,我沒事兒,我是牛。她說,你能抗住的。他說,我能抗住,我當然能抗住。她伸出一雙手,環住他的腰,雙手在他背後結成一個死結。他在她的死結裡一動不動,一點兒也不想掙扎。他們就那麼互相摟抱著站在那裡,一直站了很久。

  然後她稍稍鬆開了他,抬起臉來看著他,說,郭政委的事聽說了嗎?他愣了一下,說,聽說了。她說,我一聽說這事就很害怕,我擔心你,我擔心你也會出事。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個樣子很怪,讓人無法分辨那是什麼意思。她說,你不會走這條路吧?你會嗎?他沒有說話。她自己回答說,你不會的,我知道你,你決不會走這條路的,你一生都討厭這麼做,是不是?他目光呆呆的,說,他們太侮辱人了,他們就是想把人往死裡逼。她說,那就和他們鬥,有什麼好怕的,打仗的時候,子彈炮彈不也把人往死裡逼嗎?他乾巴巴地說,這和打仗不一樣,沒有子彈和炮彈,你連槍聲都聽不到。她說,那又怎麼樣?你就認輸了嗎?他說,不是認輸,老郭他也不是認輸。她說,不是又是什麼?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認自己輸了,你幫著人家把自己殺死了,還有什麼比這輸得更慘的?他說,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麼也不明白。他的聲音有點兒怪,悠悠乎乎的,讓人聽了沒有著落,她有些警覺,抬起臉看著他,說,你什麼意思,他很困難,儘量不看她,說,老郭那也是一種鬥爭。她的心提起來了,臉開始泛白,說,他不是鬥爭,他是逃避!他說,那是你的看法。

  她說,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歡這樣!他說,可惜不是你。她說,你是說,你是你,你若是老郭,你也要走這條路?他說,我沒說這話,我為什麼非要說這話?她說,不說,也不做!我要你活著!

  他說,這麼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話。不!她說,不!我不想聽你說這種話!我不許你說這種話!我要你活著!我只要你活著!她抓住他的雙臂,用力搖撼著嚷道,聽見了嗎?我要你活著活著活著!!他站在那裡不開口,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真的像是無所謂了,像是被擊垮了,像是什麼也不想了。他的那個樣子使她受了重重的打擊,她的搖撼和叫嚷對他一點兒作用也沒有,甚至相反,讓他覺得有些可笑。她看出了這一點,她有些絕望了,真的絕望了。她從他懷裡掙出來,推開他,站得遠遠的,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

  她大聲地說道,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你會是這個樣子,你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你的勇氣呢?你的信念呢?你的精神呢?它們到哪兒去了?它們都到哪兒去了?都丟掉了嗎?都叫狗吃了嗎?你不是一直都是個男子漢嗎?你不是一直都是個戰鬥英雄嗎?現在它們在哪兒?它們在哪兒?你說過你不低頭,你說過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早晨仍然會升起來,你說過的話,這話我永遠記著!但是你呢,你是忘了嗎?你是把它們忘了嗎?你知不知道,那天開批鬥會,我就在台下,是他們要我去的。他們推你,揉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沒有服輸,你在喊,你喊,革命軍人誓不低頭!我在台下,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裡為你驕傲,我想,這就是我的丈夫!這就是我的男人!他們就是把他永遠按倒在那裡,他們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會為他驕傲的!她說著這些,淚水流了出來,順著秀麗的臉頰往下淌。可是現在呢?現在怎麼樣了?現在你卻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這是個好主意,真是個好主意!這個主意太妙了!妙極了!你一死,就什麼都結束了,他們不會再鬥你了,不會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著睡沒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們也不會摑你的耳光了,你解脫了,徹底解脫了。好吧,你這麼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這麼做,你有這個權利。你放心,孩子我會把他們帶大的,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死的,我會為你撒這個謊。但是,關山林,你聽著,我會瞧不起你!因為這個,我會鄙視你!我會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墳前對你說,你是個逃兵!是個懦夫!是個膽小鬼!我一輩子都恨你!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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