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七


  烏雲知道他們幹的那些事,他們那樣幹實際上是給自己已經被揪出來的父母添更多的亂子。有一回路陽被圍攻之後回家來換撕破了的衣服,烏雲就把這話直接說給路陽聽了。路陽不服,說,不是爸爸一個人的事,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的大事,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我不能當逃兵!路陽大了,烏雲拿這個孩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恰好這個時候靳忠人來了。靳忠人在關山林到南京學習之後仍留在原部隊,一直隨部隊打到了廣東,以後入朝作戰,當連長、營長,現在是一支野戰部隊的團參謀長。解放後靳忠人和關山林續上了聯繫,以後隔三差五的寫一封信來。部隊批判大比武時靳忠人也受了一些衝擊,他覺得窩囊,就給關山林寫信來,要求調到關山林身邊工作。關山林寫一封信去批評他,說,哪有你這樣的兵,受一點兒挫折就丟下自己的陣地往別處跑,你這是逃跑主義!靳忠人回信分辯說,我不是逃跑主義,我才不逃跑呢!關山林又寫一封信去,說,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給我頂住,死也死在陣地上!靳忠人這次是出差路經重慶,順道來看看老首長。靳忠人一聽說關山林被揪出來後就火了,說,放他娘的駱駝屁!我首長他怎麼是大軍閥了?他怎麼是劊子手了?他要是軍閥也是無產階級的軍閥!他要是劊子手也是革命的劊子手!過去一向不善言辭的靳忠人當了幹部之後好像練出來了,說得白沫子直濺。靳忠人要去看關山林,他還真去了,去了之後人家專案組的不讓見,一個勁地盤查他,靳忠人把軍官證掏出來往人家面前一摔,說,問個屁!都在這上面了,七七四三一部隊參謀長!人家要把他的軍官證扣下來,他瞪著眼說,你敢!你小樣兒!你扣,你扣扣試一試!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給你一顆膽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戰部隊的官兵都是大媽養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廟還訛你掏力資,還了他的軍官證,把他給哄了出來。靳忠人回家還氣得直跳腳,說要回去弄一趟軍列,拖一營兵來把老首長搶出來。

  烏雲知道這都是氣話,不能當真的。烏雲說,老靳,這話咱們不說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說,嫂子,你就別說求不求的,有話你就直說,能幹咱幹,不能幹咱也幹,天塌下來無非是動靜大了點兒,還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烏雲見靳忠人那副率直的樣子,知道靳忠人跟關山林一場,也是槍林彈雨踢踏出來的,信得過,就把話說了出來,烏雲說的是路陽的事,靳忠人聽了之後一拍大腿說,這還不簡單,叫他跟我當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嗎,我在他這個年齡,小馬槍都在屁股後挎了一年了!當下就這麼決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來,打發人給路陽捎信去,要他回家來。烏雲還有點兒擔心,怕這事給靳忠人添麻煩。靳忠人一梗脖子說,怕個屁毛!未必他還啃我一口不成?路陽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匆匆趕回來,剛進門,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走。路陽懵裡懵懂的,問,這是去哪兒?靳忠人說,去哪兒?去當兵唄!說著,人已出了大門。

  烏雲還想給兒子收拾幾件換洗衣服,畢竟是出遠門,怎麼也得有幾樣洗呀換呀的,等收拾出來攆出門,人家兩個人早走得沒影了。烏雲站在那裡,懷裡抱著個包袱,心裡一陣一陣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走,回到家,把包袱放下,人極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俱都讓組織上給收走了,烏雲坐在那上面無精打采,看看空空蕩蕩的一個家,原來熱熱鬧鬧的十口人,如今關的關、走的走了,就剩下自己和會陽、湘陽三個。烏雲強打起精神,抬手想把兩個剩下的孩子叫到身邊來摟著。兩個孩子都沒依她的。會陽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著牆角蹲著。十四歲的會陽依然喜歡把黑冷的牆角當作他的懷抱。七歲的湘陽則在一旁用一雙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陽沒帶走的包袱。這孩子是在揣摩那個包袱裡裝著一些什麼,他根本沒有留心母親伸給他的那只手。

  當專案組到家裡來給關山林取換洗衣服的時候,烏雲提出了要見關山林的要求,這個要求立刻被否決了。關山林的態度很不老實,他拒不交待問題,一直與專案組採取對抗態度,甚至在批鬥會上他都與批鬥他的革命群眾爭吵不休,簡直是頑固透頂!如果他能與專案組採取合作態度,讓他們倆見面的事倒是可以考慮,但是目前不行。烏雲沒有放棄,不斷提出探視關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絕。專案組的人對她說,你們倆見不見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說了算,他若老實交待問題,你們就能見上面,他若不老實,這輩子你們都別想見上面!

  烏雲再次見到關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時他們倆已有三個多月沒見過面了。烏雲是在關山林的批鬥會上見到他的。過去的批鬥會不讓烏雲參加,這次不知為什麼突然開了恩,讓烏雲參加了。烏雲很激動,她甚至為有這個機會而感到慶倖,感到高興,不管是在什麼樣的場合和他見面,都必須見他一面!烏雲被勒令待在會場的一個角落裡,不得說話,不得隨意走動。

  關山林和其他幾個人被推上臺來的時候烏雲的心跳都幾乎停止了。關山林穿著一套舊軍裝,沒有領章,沒戴帽子,身上光禿禿的見不著一星紅,顯得很呆板。他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這反而使他的樣子顯得更頑固。他的頭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來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乾淨,另一半卻坑坑凹凹很不齊整。後來烏雲才聽說,不齊整那一半是關山林自己剃的。他們把他的頭剃成了陰陽頭,以此來侮辱他,他回去以後趁他們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腳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塊鐵皮,用那塊鐵皮一綹一綹把剩下的頭髮割下來,等他們發現時,他已經幹完了,手裡拿著那塊鐵皮,平心靜氣地站在那裡,頭上到處都是血口子,血流下來,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烏雲當時並不知道這個情況,她只是覺得關山林的樣子難看得很。他朝臺上走的時候步履艱難。烏雲早就聽說專案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們肯定打了他。烏雲站在那裡手腳冰冷,渾身發抖。

  臺上開始呼口號。領呼口號的是宣傳隊的兩個兵,人和聲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沒調對,擴音器裡老是發出刺耳的尖嘯聲。烏雲看見人們呼口號時關山林在臺上也呼口號。人們呼,打倒大軍閥關山林!關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們呼,誓把關山林拉下馬!關山林就呼,為人民服務!樣子正如專案組說的那樣十分囂張。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兩個戰士上去把他的頭往下按,他不幹,按下去他又抬起來,還喊,革命軍人誓不低頭!兩個戰士把他的雙臂倒剪起來,讓他坐飛機,他拼力地掙扎,掙扎得身上的骨頭哢嘣哢嘣直響,連烏雲在台下都能聽到那響聲。又有幾個戰士湧上去,連踢帶打的把關山林往地下按,關山林終於撐不住,給按倒在地上跪起來。領口號的戰士就喊,關山林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關山林跪在地上還沖著地上肮髒的灰土喊著什麼,但聲音已被口號聲淹沒了。烏雲覺得一口血從胸膛裡湧上來,一下子躥到嗓子眼,她叫了一聲,就往臺上撲,身邊的人立刻跳起來將她揪住,很快地把她弄出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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