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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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幾天之後,烏雲接到專案組的通蝶,責令她立刻搬出他們住的那棟房子,遷到山下一棟平房裡去。那棟平房原是招待所,給來部隊探親的家屬住的。招待所裡還住著兩個探親的家屬,一見烏雲搬進去就像見了蛇似的遠遠避開了。有人朝他們吐口水,有人在他們新居的房牆上貼大字報。還有一次,烏雲帶京陽去衛生隊看病,一個胖胖的幹部老婆突然從一邊沖過來揪烏雲的頭髮,把烏雲的頭髮揪下來一大綹。情況越來越糟糕了。烏雲並不為自己擔心,如果不是惦記著關山林,她甚至表現得很冷靜,她是擔心關山林,她太惦記關山林了,她擔心關山林會出什麼事。 在家裡最先發難的是吳媽。吳媽眼見大廈將傾,熬了幾天,連話也沒說,就卷行李走人了。這種事吳媽解放前就遇到過,她知道再大的官一旦失了寵倖連個老百姓都不如,輕則摘了烏紗帽發配荒蠻,重則押往刑部滿門抄斬,既如此,這番不走,更待何時?倒是烏雲被弄得很過意不去,家裡被抄了幾遍,存摺被抄走了,一點兒錢也沒有,人家給幫了這麼長時間,怎麼也應該給一筆補貼的。烏雲就讓吳媽盡著自己喜歡在家裡拿些東西。吳媽也老實不客氣,撿精細的收拾了幾個大包袱,通知她那個老實的丈夫來接她,出門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一個,一副逃難的架勢。吳媽這個樣子還不如小勤務兵李部。李部被調回後勤的時候來和烏雲告別。李部手裡擺弄著那只笛子,低著頭,紅著眼睛叫了聲阿姨,下面就說不出話了。李部後來把那只笛子塞給烏雲,說,這只笛子送給京陽,他喜歡。說完就低著頭扛著他的行李出了門。烏雲看著李部的背影在太陽下面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漸漸消失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烏雲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是非常需要一個幫手的,但是烏雲不想牽連任何人。烏雲要朱媽也走,回到山東海城老家去。朱媽很生氣,先還說些不走的話,要烏雲把她留下來,後來就臉紅脖子粗的說烏雲從一開始就沒把她當自家人,找藉口要攆她走。烏雲說這不是攆她走,要攆能在這個時候攆嗎?這個時候她是連趕人的資格都沒有的呀!朱媽說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不就是遇著了點兒天災人禍嗎?做人吃五穀雜糧,哪一年又不遇著點兒天災人禍呢?烏雲是鐵了心,任朱媽怎麼求情也不讓她待下來。 朱媽後來只好同意了,但朱媽有條件,她走可以,必須帶人一塊兒走,一個是京陽,一個是湘月,這兩個孩子她得帶著一塊兒走。我不能看著我的孩子在這兒受罪,眼睜睜看著他們的爹娘落難。烏雲在關山林出事之後第一次哭了,她實在是忍不住了。朱媽倒很鎮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給烏雲擤鼻涕,像哄京陽似的拍著烏雲的背,說,你看,你看,你這個樣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麼放心。烏雲哽噎著說,朱媽,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朱媽說,你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我一個做保姆的,我是什麼恩人?你要真拿我對心,你就留下我來,這個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撐起一半來!烏雲揩了一把眼淚,說,還是走吧,你說的對,孩子們經不住這些,還是離遠點兒好。朱媽歎口氣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陣子,等老關沒事兒了,你就立馬給我拍封電報,我就帶著孩子們回來。 朱媽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從自己的棉衣裡襯上拆下一個縫得密密實實的小包,她把小包拿到烏雲面前,把包打開,包裡是厚厚一遝錢。烏雲看得發愣。朱媽說,這是這些年組織上發給我的保姆費,我都攢著,也沒處花,原來說交給你,你不要,不要我就再攢著,十年了,一共攢了兩千一百二十元整。我把它分成兩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元,你拿一份,我拿一份。這一份是你的。烏雲急急地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朱媽說,什麼幹什麼?這是錢,你才幾天不使喚它,你就認不出來了?烏雲擺手說,錢我認識,但這錢我不能要!這是你的血汗錢,你給咱家幫了十年忙,這是你全部的報酬,我怎麼能拿你的?朱媽說,你為什麼不能要?你怎麼不能拿?它是錢,不是蠍子。我知道這是報酬,我知道我給你家幹了上十年,這我還不知道嗎?你怎麼老覺著我什麼都不明白似的?你這就讓我發火了,我是不想發火的。 烏雲說,你帶著兩個孩子,老關的事說不定得拖到什麼時候,你的花耗是個無底洞,你哥哥那裡,不是已經回不去了嗎?你還得找地方住下呀?還是你留著吧。朱媽說,我把這錢留給你,不是讓你花的。孩子要花消,老關這裡也少不了用錢的地方,老關現在年紀不輕了,就算官作不成,摘了烏紗帽,也不能讓他過得太寒磣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個姨,和我一樣也是死了男人,沒孩子,我就帶兩個孩子住到她那裡去,鄉下不像城裡,我有的是力氣,刨個瓜種個棗也能對付一陣子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要讓兩個孩子落了半兩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媽!這回朱媽做了一回主,不管烏雲怎麼說,她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塊錢塞進了她手中。 朱媽帶著京陽湘月走的那天烏雲沒敢送,怕專案組的人發現了生出什麼事來。朱媽什麼包也沒背,讓兩個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儘量穿在身上,然後假裝散步出了門。出門之前烏雲把兩個孩子叫到身邊,挨個兒地狠狠地摟了一通,親了一通。京陽已經大了,文文靜靜地不說話。湘月上小學三年級,正是撒嬌的時候,母親一摟一親,就抽搭起來。烏雲也流淚,摟著不鬆手。朱媽急了,說,又不是生離死別,就當出門串個親戚去,你們娘倆這個樣子,倒叫人怎麼個走法?烏雲連忙抹了淚,對朱媽說,朱媽,到了海城,一安頓下來就給我來封信啊!朱媽說,行,我這倆孩子都識文斷字,我到家就去買一大遝信封信紙,讓他們兄妹輪著,間天給你寫一封信。朱媽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了,烏雲不敢出屋,趴在窗戶裡朝外看,臉貼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壓扁了。她看見兩個穿得像企鵝似的孩子在朱媽的帶領下一搖一晃地走遠了,她的心都碎得沒有了形狀,淚水糊住了窗戶,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等她把窗戶擦乾了,一大二小三個人早走得沒有影了。 京陽和湘月離家後,接著就是老大路陽。烏雲對路陽的擔憂最重。路陽十七歲了,已經是個標準的小夥子了,人長得英俊挺拔,且極具煽動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路陽就停課鬧革命了,他牽頭成立了重慶市部隊系統子弟的八一紅衛兵組織,出任組織的一號聯絡員。這支組織是最早衝擊市委市府奪權的,但兩個月後,這支組織就反戈一擊,成了保皇派。組織後來分裂成兩支,一支由五十四軍政委于天龍的女兒于兵兵率領,繼續舉旗造反,另一支由關路陽率領,鐵杆保皇。後者實際上多為父母被揪出來的子女組成。路陽開始積極地組織他的隊伍破四舊立四新、奪權、抄家、向地富反壞右和牛鬼蛇神們猛烈進攻,後來又竭力保護走資派,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讓烏雲整天提心吊膽,憂心忡忡。烏雲要路陽回到家裡來,路陽卻不幹,整天紅著眼在外面沖呀殺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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