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六〇


  會晤結束以後關山林留巴浦洛夫上校吃飯,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講關山林並不喜歡這些自命不凡的老毛子,但是他是一名軍人,他不得不執行上峰的指示,對老大哥同志盡可能地表示出友好和尊敬。他們吃的是湖南的烤菜。關山林和巴甫洛夫各坐一方,年輕的女翻譯坐他們當中。巴甫洛夫個子矮小身體肥胖,在熏血腸和透味烤火腿端上來的時候他讚不絕口,喜形於色,不過更讓他津津樂道的還是茅臺酒。在將一片油浸透亮的火腿肉吞下肚子裡後巴甫洛夫對關山林說了一句什麼。關山林.轉頭看著女翻譯。他發現她什麼也沒吃,她正看著他,她的美麗的眼睛裡有一層濛濛的淚霧。她說,走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關山林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是上校的話嗎?他問。不,這是我的話,她說。告訴我上校剛才說的是什麼,他說。上校說,中國廚師是用什麼方法把動物脂肪變成毫不相干的美味饌肴的,這簡直是個奇跡,她說。他把目光轉向巴甫洛夫,臉上帶著一種悠久的驕傲,說,上校,除了吃的東西之外,中國人不會再變什麼,我們更講究表裡如一和忠誠。范琴娜把關山林的這句話翻了過去,巴甫洛夫聽罷暢懷大笑,然後又說了一句什麼。關山林把目光再次轉向範琴娜。她的眼睛早已在那裡等著了。她說,我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我到處打聽你,我差一點兒就去北京找你了。她美麗的眼睛裡的霧水越來越重,很快就會變成雨了。

  關山林粗獷的臉平靜得就像一片冷峙的戰場,他用平穩的聲音說,告訴我上校的話。她在喉頭哽噎了一下,她說,上校說,你不但是位令人欽佩的軍人,還是一位天才的外交家,他說你的話很幽默——可我覺得你是個根本不顧及別人的人,你一點兒也不幽默!她在最後那句話上提高了聲音,這讓巴甫洛夫上校有些吃驚,他想他剛才說的是一句輕鬆的話,有必要把音節拔那麼高嗎?關山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坐在那裡很穩,腰背筆直,目光絲毫不遊移。他說,你什麼都不懂,你還是個孩子,但如果你想來第二次,在工作的時候說這種話,我就下令降你的職!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不看她,他端起茅臺酒杯,沖著巴甫洛夫舉了舉,說,為你那狗屁的幽默乾杯!

  那天晚上關山林回到家時有一種煩躁的表情。他先嫌司機把車開得太快。又沒仗給你打,你開那麼快幹什麼?他說。在敲了三次自己家的門後他似乎不耐煩等了,竟一腳把門踢開走了進去,嚇得跑來開門的朱媽連忙貼著走廊的牆壁站著,害怕擋了他的道。這天是週末,他第一次破例沒有問老大路陽的情況,也沒有去孩子們睡的房間看看那個在夢中還在詭秘微笑著的寶貝大兒子,害得朱媽一直沒敢栓門,直到半夜還坐在床邊等著他進去「查鋪」。烏雲那天在趕寫一份報告。烏雲放下筆,走過去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門鎖,什麼也沒說。她在關山林聽不見的地方小聲吩咐朱媽,讓朱媽用凳子把門頂上,明天再請修繕隊的工人師傅來換鎖,然後她進了屋。她問關山林吃過飯沒有。關山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只管在那裡脫衣服。他把脫下來的衣服往旁邊隨便一丟,就上了床,拉過被子就睡了。

  這是他出差半個月後第一次回家,對烏雲來說這是一份牽掛告一段落的突然欣喜,她本來有很多話要對他說的,可是那一腳把它們全踢得無蹤無影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發火,他可以責備她們沒及時聽見他的敲門聲,但沒有必要一定要把門踢破。她站在那兒,想她應該為他分擔點什麼,肯定有什麼原因刺激了他。但她不知道怎麼接近他。一床被子成了他固若金湯的防線,她不知道突破口在哪裡。他太疲勞了,一切等明天再說吧,她這麼對自己說。她從床頭拿起他的衣服把它們掛到衣架上。她聞到一股濃烈的汗漬味。她能肯定他在這半個月時間裡一次澡也沒洗過,也許連腳都沒洗過。這讓有潔癖的她無論如何不能忍受。她輕聲說,起來洗個澡再睡。他在被子裡悶聲悶氣地說,不洗。她說,我把水給你放好,乾淨衣服給你拿出來,你快點兒洗,幾下子就完。被子裡的他沒動。他肯定是累壞了。她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走開了。

  她到廚房打了半盆熱水,拿著肥皂和毛巾走回來。不洗澡,腳總該洗一下吧。幾乎所有的軍人都喜歡燙腳,那是解除疲乏的最好方式,他為什麼和別的人不一樣呢?她用一隻凳子把洗腳盆架好,坐到床頭,揭開被子的下端。他如果真的累了,不想動,那麼她就來給他洗好了,當年在合江她嫁給他的那天晚上,她不就是這麼做的嗎?她把他的一隻腳拿起來,輕輕移到水盆邊,一隻手去拿肥皂。他突然用力一蹬,腳從她的手中滑落,水盆傾倒在地上。她呆在那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猛地揭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瞪著眼沖她大喊,我說過了,我不洗腳!我不洗就不洗!她吃驚地看著他,半身水淋淋的,手裡還捏著一塊肥皂。她說,洗一下腳又有什麼?難道不好嗎?他喊道,不好!非常不好!她說,為什麼』!他說,我不願意!我不願意的事就是不願意!你這麼做,你要幹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說,我什麼也沒幹,我只是想給你洗個腳。他說,我要你洗什麼腳?他的臉上有一種惡毒的青苔在迅速蔓生,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嫌棄我,你嫌我,你連門都不給我開!他氣得呼呼直喘氣。

  淚水飛快地湧上她的眼眶,她想這算什麼?這有什麼意思?她想他太過分了。她使勁保持著聲音的不變調。她說,我不想吵架。我們別吵架。他冷笑道,誰跟你吵架?你說我跟你吵架?你把我說得也太沒有覺悟了!我可不是家庭婦女!她說,你這樣會鬧醒孩子的,實際上你已經把他們鬧醒了。他的笑簡直惡毒極了,好啊,他們醒了就讓他們進來吧,也許他們也會嫌棄我,這樣你就更得意了,你就是這麼想的對不對?他這麼說。她的淚水流下來了,不可抑止地流下來了,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們。他知不知道他這是在幹什麼?他把什麼東西推倒了並用他的腳在上面踐踏?他是個職業軍人,一個出色的有著豐富經驗的職業軍人,他當然懂得如何殺傷對方,在這方面他太有經驗了,他生殺予奪隨心所欲,他是個蠻橫霸道的老手!但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壞孩子,一個比路陽還要不可救藥的壞孩子!她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上的淚水越流越猛。她不願他看到這個,她轉過身來,從床上抱起一條被子,褲腿上一路滴淌著水走出屋去。她聽見他在她的身後喊到,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想幹什麼?你究竟要幹什麼?!

  3.較量

  基地的絕大多數生產線都是由蘇聯方面提供的貸款和技術圖紙建成的。實際上,這是一座中國的全套蘇聯軍工生產基地,除了生產者和使用者是中國的軍工和軍人外,其它的一切都彌漫著蘇聯人濃烈的洋蔥和莫合煙草的味道。蘇聯軍事顧問團的權力很大,所有技術資料的最關鍵部分都由他們自己掌握著,即使是中國方面的總工程師和生產廠長,如果被認為沒有必要,照樣不能接近那些絕密資料。這些一身膻味的老毛子既目空一切又自命不凡,他們大多時候是在公寓裡灌著黃湯,整天醉醺醺的,一有機會就和中國的姑娘調情,如果有一段時間不安排他們到各地去參觀中國同志的社會主義建設新成就,他們就會吵鬧著回家休假。

  他們也會突然開著紅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轎車或吉斯牌敞篷吉普車高速沖進某一個軍工廠裡,進大門時根本不理睬持搶衛兵的例行檢查,然後他們遛腿似的胡亂走一圈,然後他們找來廠長或工程師把他們臭駡一通,然後他們揚長而去,回公寓繼續灌他們的黃湯。所有這一切都是關山林無法忍受的。他們算什麼?算狗屁!他們不過就是共產革命的發源地,不過就是拿了一把肮髒的鈔票來,為了這個他們就有資格在中國人面前挺起他們俄羅斯的肥肚子,就因為他們是老大哥,一個小小的上校見了他這個將軍竟可以不立正敬禮,甚至那個短矮肥胖的基輔小子還敢於和他.拍肩打背。關山林老覺得手癢癢,恨不得在那個豬穢紅光滿面的胖臉上重重地來一拳,他相信那一拳准會打得那小子吐西瓜籽的!他才不想侍候他們呢!他要不是一名軍人,他肯定知道他會如何對付他們!可惜他是,而且是一名老資格的軍人。這種積怨真是讓人無法忍受!關山林枕戈待旦。他只能枕戈待旦。所以當例行的出廠產品驗收的日子到來的那一天,關山林就像一隻斜睨已久的豹子一般找到了一次反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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