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九


  茹科夫開著顧問團那輛紅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轎車來接烏雲的時候,烏雲已經打扮好了。茹科夫站在臺階下,像是看著一位光彩奪目的公主似的瞪大了眼睛盯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烏雲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說;怎麼,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不,茹科夫輕輕地說,沒有,我只是被你的美麗震撼了,也許這一切都不真實,你只是一個夢中的女神。烏雲有些發窘,她只是換了一套普通的棉布做的布拉吉,把頭髮隨便地盤在了頭上,那件杏黃色的裙子只是比較合身罷了。她不想向每一個顧問一一敬禮,如果她穿著軍裝就不得不這麼麻煩和拘謹了。

  實際上烏雲在顧問公寓裡並沒有見到每一位顧問,他們全都到五十裡外的森林裡打獵去了。對於一個職業軍人來說,他們喜歡風琴的音樂,喜歡伏特加,但他們更喜歡雙筒槍低悶的轟鳴聲。茹科夫請烏雲進了他的房間,這是一套漂亮的公寓,起居室至少有二十平方米,明亮的枝型吊燈,寬大的落地窗簾,華麗的柚木地板,盥洗室裡有很大的鏡子,甚至還有一個小儲藏室。烏雲在起居室裡看到一幅油畫像,像上是一位美麗而氣質超眾的俄羅斯女人,她淡淡的微笑令每一個人看了都會心動。烏雲問,這是您的妻子嗎?茹科夫正在把一支蠟燭放到燭臺上,他說,不,這是我母親,她是一位音樂家,這幅畫像是她年輕時一位宮庭畫家為她畫的,我非常喜歡這幅畫,它一直跟隨著我,它能讓我每一天都有一個好夢。他說,我沒有妻子,我還沒有結婚。

  茹科夫開始把他準備好的食品一樣樣拿出來:梭魚罐頭,槍牌魚籽醬,自製的俄羅斯泡菜,肉腸,幾品脫伏特加酒,兩條白麵包和一小包黃油,另外還有一點兒草莓醬。那些食物在燭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烏雲拿出她帶來的醬豆干,那是她自己做的,他們是供給制,很少有可能另外再弄到食品,為此她覺得有些抱歉。茹科夫卻分外高興,他說他喜歡湖南風味的豆腐乾,它們嚼起來很有韌勁,吃完後滿口餘香。茹科夫在一架科尼亞牌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然後他們坐下來,開始品嘗那些美味佳饌。

  烏雲不喝酒,不過俄羅斯泡菜卻讓她大開胃口。她用一杯紅茶和他乾杯。說,祝您工作順心。他盯著她,說,祝我們的友情與日月共存。他們都喝了一口,覺得心情舒暢。他什麼時候不再稱呼烏雲您,而是關係密切地稱為你的,烏雲沒有留意,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那麼愜意,烏雲沒有機會去注意別的什麼。留聲機放出的音樂是一支古老的俄國曲子,管風琴的旋律使音樂具有一種濃烈的鄉村風格,在這樣典雅的音樂背景下,他們開始談論自己的工作和對生活的看法。茹科夫告訴烏雲他出身在涅瓦河畔,家中三個孩子,他是老二。他的母親是一位出身名門的鋼琴家,父親是蘇聯紅軍的將軍,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時他的父親在外線指揮一個方面軍和德寇作戰。烏雲頓時肅然起敬,斯大林格勒保衛戰,那可是整個蘇維埃軍人的自豪呀。他告訴她他大學畢業後在西線打了兩年仗,負過傷,傷好以後進入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專攻彈道學,教授是蘇聯有名的兵器理論專家烏托瓦·薩斯索倫斯基。彈道學嗎?那可是個有趣極了的學問,它可以使你射擊的子彈和炮彈有效地命中目標,舉例說,一戰時德軍的一種加農炮只能射出五英里,到二戰時,這種炮幾乎什麼也沒改變,只不過經過了彈道學專家的一點小小改進,它們就能把三十磅重的炮彈從二十英里外直接打到敵方的陣地上去了。

  烏雲不懂他說的這門深奧的學問,但她覺得這非常了不起。他二十六歲,這她倒沒看出來,他看上去要成熟多了,也許這和他高貴的出身以及修養有關。負傷的時候他只是一名中士,現在他是大尉,也許他很快就能被提拔成少校,對此他十分自信。當然,她對此毫不懷疑,他看去是那麼的聰明、能幹、博學,沒有理由讓這樣年輕有為的優秀軍官只是當一個大尉,那可太屈才了。他還向她講述他自己的家鄉,那條來往穿梭著冒著黑煙的小火輪的涅瓦河。一些雙桅船停泊在碼頭邊,桔紅色的船體散發著新刷的桐油的芳香;一些長著大鬍子,戴著無簷帽,叼著粗大煙斗的水手醉醺醺地從那裡走過;穿著白色長裙的少女用唱歌似的聲音叫賣她們的酸牛奶;沿著涅瓦河富饒美麗的河域,人們在金色的橡樹林中翻曬乾草,在那裡點著篝火燒烤新鮮小牛肉;豎笛在六月的涅瓦河風的吹撫下就像一隻歡樂的雷雨鳥從人們心口飛過,消失在暮色之中。

  她被他的敘述迷住了,在他一往情深的藍眼睛裡,她看到的是對故鄉的忠誠和思念。他喜歡中國,在四年的時間裡他到過很多的城市,他有了很多善良和友好的中國朋友,這個國家比人們知道的更美麗,而它的人民則讓人尊重和敬佩。他熱愛他的彈道專業,那是一個神奇的天地,也許能夠理解它的人很少,但這無妨,要知道,這就是生活,你必須忠誠它,決不懷疑你在生活中的位置,這樣你才有可能成為生活真正的主人。他說著,她聽著。他很快地喝光了那幾品脫伏特加,並殷勤地不斷請她品嘗醃梭魚和醋浸胡蘿蔔。她的胃撐得都快爆炸了。

  那是一個愉快的夜晚,燭光和俄羅斯音樂使這個夜晚充滿了一種浪漫的氣氛,這種感受在烏雲的生活中是絕無僅有的。然後他送她回家。他開著車,她坐在他身邊,紅色的莫斯科人牌轎車飛快地沿著碎石馬路駛去,她不斷地用手按住被風吹開的裙擺,以免露出膝蓋頭來。他把她送到她家的門口。在她正準備走進自己家門時他突然提出了那個紳士味頗濃的要求。他說,烏雲,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嗎?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這是一個熱愛中國的年輕的蘇聯軍官,他有一個英雄父親,他自己也是位英雄,她有什麼理由拒絕他的敬意呢?她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在黑暗之中,她感到他柔和的嘴唇在那上面停留了好一陣。

  夏天到來的時候,烏雲已經被提升為醫院政治部主任,並且兼醫院機關黨總支書記,她更加忙碌了。她不再做她的藥劑士了,需要她幹的事很多,但這並不妨礙她和茹科夫的見面。在週末的時候,茹科夫總能安排出一些讓烏雲感到意外而又新鮮的活動。參加顧問團的小型聚會,郊外的黃火晚會,森林裡的逐獵,偏僻小河裡的日光遊。有一次他甚至把她帶到槍彈試驗場去,讓她打了半箱改進後的子彈。

  兩個人在清脆的槍聲後跑向半身靶,看著被打得滑稽不堪的靶子哈哈大笑。在烏雲無法約會的時候茹科夫便會在第二天到醫院來看望她,決不會超過第三天。茹科夫在烏雲的辦公室裡只坐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他知道她很忙,要起草很多文件,要找很多人談話,他是一個懂得事理的人,知道怎麼節制自己。烏雲越來越喜歡這個比她小兩歲的蘇聯大尉了,他給她帶來了許多的快樂和充實,他的出現使她單一的生活變得生動浪漫,而這正是她缺少和渴望的。烏雲已經在內心深處接納了這個有著亞麻色頭髮、藍色眼睛和線條柔和嘴唇的青年軍官了,她覺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能表現出她的長處,絲毫沒有拘泥和壓抑。她不再稱呼他為您,而是用你這個字,並且即便他沒有那麼明白地表露過,她仍然知道,她是一個美麗、成熟、充滿無限魁力的女人。她完全能夠從他的坦率欣賞中知道這一切。

  關山林有一段時間沒有和範琴娜接觸。長沙有一個會,然後是北京的會,半個月之後關山林才回到基地。當天下午,關山林和軍事顧問團團長巴甫洛夫上校有一個互通情報的會晤,這個會晤本來可以由關山林的副手出面,可不知為什麼,關山林突然改變計劃,決定暫時不到生產線上去檢查工作,而是留下來親自和巴甫洛夫上校見面。在兩位首席代表親切的握手之前,關山林接到了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投來的長長的一瞥。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相當熟悉了,他已經知道了她是一個烈士的後代,父親是一位營長,1940年百團大戰時戰死在華北正大路上,她的母親是白區的一名党的負責人,被叛徒告密遭到逮捕,1947年在上海遇難。這對患難夫妻臨犧牲前都不知道對方當時的情況,組織上把他們的遺孤從一位同志的家裡找到,先是送往長春,然後送往蘇聯學習。她無親無故但卻性格開朗活潑。他對她有一種父輩的痛愛,他覺得和她在一起他變得年輕了,不再那麼煩躁不安了。在人少的非正式場合,他們甚至還互相開一些有趣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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