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八


  烏雲最開始沒有參加軍官俱樂部的舞會,烏雲在東北時就學會了跳舞,而且是舞會中的小鴿子,但她現在卻沒有時間和心情飛。星期六的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時候,那些家務事總是挑著星期六這一天突然堆到了她的面前,多得她都沒有心思去數它們。就算這些事不計在自己的帳上,大兒子路陽在這一天從寄宿學校得意洋洋地回來了,這個小魔鬼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在一周時間裡學到或想到的破壞活動全部施展出來呢。對此烏雲不得不精神緊張地瞪大眼睛,隨時隨地跟在他屁股後面轉,否則他那些偉大的創舉只要幹出隨便的一件,就足夠你一輩子後悔不迭。但是有一天,烏雲還是去參加了軍官俱樂部的舞會,那是關山林要她去的。

  關山林邀請蘇聯軍事顧問團的顧問們參加基地的軍官舞會。蘇聯顧問中有兩個有妻子,他們非常高興地表示將攜妻子參加中國戰友的舞會,以示禮節。基地最高軍事長官關山林當然也得帶著妻子一同參加了。烏雲憂心忡忡,她真的無心跳舞,她有一套很合體的毛呢料軍官便裝,皮鞋也很新;可是路陽怎麼辦呢?她可不敢冒這麼大的風險把這個小破壞分子一個人留在家裡。關山林處理這一類事情十分果斷,他命令勤務兵在家裡看住路陽,然後他虎著臉對七歲的兒子說,你聽著,要是你把家里弄亂了,我回來以後就下令打你二十軍棍!如果情況比這還壞,我就關你的禁閉,叫你三天不能到外面瘋去!

  烏雲就是在這次舞會上認識茹科夫·尼古拉耶維奇·奧特金的。

  烏雲被關山林逐一介紹給蘇聯軍事顧問們。烏雲著軍裝,所以她按規定向他們敬禮並稱呼他們。上校同志。中校同志。少校同志。然後是他,大尉茹科夫·尼古拉耶維奇·奧特金同志。接下來是兩位體態豐滿熱情洋溢的顧問太太。烏雲二十八歲,長期的軍隊生活使她的身材保持得完美無疵,那套英國呢軍便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體,恰好地襯托出了她身體的各條曲線,她露在呢裙外的小腿光潔勻稱,肌膚緊繃繃地富有彈性,肩頭的一杠三星閃閃發光,更加顯示出她的嫵媚。她既依賴又獨立地站在個頭魁偉的關山林身邊,微笑著,十分得體地和軍事顧問的妻子們說著話。她不知道,這個時候有兩雙眼睛正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一眨不眨地打量著她,一雙是白俄羅斯青年的藍眼睛,一雙是江蘇姑娘的丹鳳眼。

  舞曲開始了,第一曲關山林和烏雲作為舞會的主人第一對步入舞池。兩位軍事顧問也攜著他們的夫人走入舞池。軍官們接瞳而入。關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對跳舞沒有興趣也沒有天賦,他只是自信而武斷地帶著自己的舞伴隨著曲子走一種剛健的步子,就是如此。烏雲對此沒有什麼埋怨,只要他們互相摟著,只要有這悠揚歡快的手風琴,哪怕他們站著不動,她也會感到快樂的。她只是仍然有些擔心,她伏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你說家裡不會出什麼事吧?萬一路陽玩火呢?關山林邁動步子,眉頭動也不動地說,我斃了他!烏雲抬起臉來看了看關山林那副認真樣,不禁噗嗤一聲樂了。第二個舞曲烏雲請顧問團團長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潑,人也很幽默。

  上校一邊跳著舞一邊對烏雲說,上尉同志,你很漂亮,我並不怕關將軍用他的手槍打開我的腦袋,我只擔心我那位愛吃醋並且有一個拳擊手父親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發誓我會摟著你的腰直到舞會結束的。烏雲嫣然一笑,說,上校同志,你的舞跳得好極了,也許你願意再帶我跳一曲快節拍的?兩曲跳下來烏雲出汗了,她想休息一下,但是一個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年輕的彈道專家奧特金大尉禮貌地對她說,我能請您跳這一曲嗎?上尉同志。她抬頭看他,他修長的個子,亞麻色的頭髮,藍眼珠,他的鼻樑挺括有力,而嘴唇的線條卻柔和得讓人怦然心動,就像那條哺育著俄羅斯人的母親河水給人的感覺。她想也沒有想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了他。他領著她邁入舞池,同時也邁入他們彼此接近的軌道。她生長在東北,會一點兒俄語,他的中國話很棒,這樣他們交流起來就一點兒也不困難了。

  最初的感覺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他一隻手輕輕而妥貼地攬在她的腰後,另一隻手牽引著她,步子飄逸而充滿變幻的活力。他不是那種自負而固執的舞伴,他總是在以他牽引著她和挑著她的兩隻手啟發她靈魂之中的舞步,而他的舞步則忠實地伴隨著她,讓她時時有一種溫馨的鼓勵。實際上她正是在他的巧妙的暗示中輕鬆地走向隨心所欲,隨後張揚開來。

  有一陣子他們像大多數陌生的舞伴那樣彼此看著對方的耳側右方,但很快的,他們的目光對應了。他的臉上有一層絨絨的汗毛,在明亮的燈光下它們顯出一種柔和的姿態。他溫情脈脈,舉止有修養,在與其他舞伴相遇的時候他帶著她巧妙地避開而不是把她往他的懷裡拽。整個舞曲中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但她似乎並不覺得累。下一支曲子是布魯茲,還是他請她跳。他們開始說話。他說她很漂亮,她說謝謝。

  他說這是他頭一次和一個中國姑娘跳舞,通常星期六他總是一個人待在軍官宿舍裡研究國際象棋。他覺得他很慶倖,他今天能來參加舞會也許是一次靈感。她覺得他的話很有趣。她說,大尉同志他阻止住了她。他說,我們最好別互相稱呼軍銜,考慮肩頭有幾顆星會擾亂我們的舞步的。她說,奧特金同志。他說,你能叫我的名字嗎,這樣我就能肯定你並不討厭我了。好吧,她想了想,說,茹科夫。他們倆都被這逗笑了,他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而她的臉頰上紅雲冉冉。

  他帶著她輕鬆地轉了個花,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我是說正式告訴。這才公平。他朝她略略俯下頭,她這才發現他比她高出一個半頭來。舞曲結束的時候他恰好把她帶到座位前,這樣他們又坐在那裡談了一會兒。她知道了他在東北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整整四年。她發現他們曾在同一個時間裡在同一個城市裡待過。這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啊!於是,當《藍色多瑙河》響起的時候,沒有人覺得他帶著她走進舞池有什麼不對的了。

  藍色多瑙河,為什麼是藍色,而不是別的顏色呢?這顏色就和他眼睛的顏色一樣,讓人感到一種親切和信賴。他們在旋轉,整個舞廳都在旋轉,這才是真正的旋律,這才是行雲流水,生動和永恆。這一回他把她細心地攬在懷裡,勇敢地泅入了藍色的旋律之中。他把她漂亮地旋轉著,有一刻她覺得他們已經輕盈地飛了起來,她覺得輕鬆極了,快樂極了,她再一次變成了一隻可愛的小鴿子,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她把目光從他的肩頭移開,她看見她的丈夫正摟著軍代室的那個年輕的女翻譯被他們拋棄在身後。真逗,他們不是在跳快華爾茲,他們根本就沒有旋轉,他們只不過是在那裡踏著」曲子笨拙地晃蕩罷了。

  一周之後,當烏雲差不多已經忘掉了那場令她快樂的舞會時,茹科夫卻把電話直接打到烏雲的辦公室裡來了。烏雲心裡突然有一種暖乎乎的感覺。大尉的聲音富有磁性,也許是他的快樂讓這一切都具有了感染力。大尉說,我當然知道怎麼打聽到你的電話,別忘了我是一名彈道專家,修正和準確命中目標是我的專長。大尉說,為什麼非得有事呢?難道今天不是星期六嗎?大尉說,不,我們今天不跳舞,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請你到專家公寓裡來做客,你不會拒絕吧?烏雲當然不會拒絕,寄宿學校有個聯歡會,路陽得等到明天才能回到家裡來施展他的破壞計劃,朱媽會把京陽帶得很好的,關山林去長沙開一個會,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為什麼不可以身心輕鬆地去做一回客人呢?至於那些髒衣眼和積攢了整整一周的家務活,星期天她還有一整天時間來對付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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