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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關山林的錯誤自然有剛愎自用、求戰心切的成分在內,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完全不瞭解解放戰爭的總體局勢。如果說戰爭是一盤棋的話,他只不過是這一盤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戰爭的總體局勢並不操縱在他的手中,而是戰爭雙方的主帥手上。關山林根本不知道,就在他打算與對方決一死戰的時候,作為戰爭主帥的另一方,白崇禧也打算吃掉他這個孤軍深入的共軍師。半年來,白崇禧空擁幾十萬大軍,被解放軍從長江以北攆到江南,又從武漢攆到湖南貴州的大山裡,攆得苦不堪言,窩囊之極。白崇禧英雄一生,謀略一世,這也算是平生頭一回的大恥辱了。此番九師孤軍深入,與他的主力七軍相遇,算是撞到他的槍口上來了。

  白崇禧謀略過人,算計是精到的——青樹坪在湘貴線上,進可經兩湘威逼長沙,退可至寶慶做壁上觀,再不然,就退到懷化,這仗打贏了,給對手林彪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教訓,同時亦可對戰局起到扭轉作用;如果打輸了,退路是留在那裡的,即使貴州也無立錐之地,南下回廣西老家總可以吧!所以,白崇禧在關山林下達戰鬥命令的同時,也向自己的副官口述了他的戰鬥命令:明日晨,令七軍一七一師、一七二師、二三六師全部向青樹坪反擊,一七一從正面攻擊,一七二、二三六從兩側迂回,電告廣州派一中隊空軍來助戰,必欲將林匪的這個師全部吃掉!與此同時,在武漢的四野司令部作戰室裡,四野司令員林彪和參謀長肖克正在等待來自青樹坪方面的消息。他們很清楚,白崇禧在那裡的是一個主力軍,而附近地區沒有我方的其他兵力佈置,雙方兵力懸殊過大,這一仗若是打開了,九師必輸無疑。

  林彪站在地圖前眯眼凝思,等待著參謀人員送來的戰況報告。肖克急得直搓手,說,明知骨頭太硬,為什麼不知進退?如果七軍今天行動,可就撤不下來了。林彪開口道,不能等白崇禧的衝鋒號了,立刻命令九師撤出戰鬥,退回永豐一線集結待命,令一四五師馬上出發前去接應;四十一軍四十五軍各派一個師朝永豐方向運動!過了一會兒又說,搞什麼名堂,九師為什麼對我們的電示置之不理?這個師的師長是誰?我怎麼一時想不起這個笨蛋了!肖克看了看林彪,沒有說什麼,立刻進入通訊室吩咐發電報。肖克知道一向沉得住氣的司令員今天為什麼會這麼煩躁,宜沙戰役中部隊出現了不少失誤,但那只是放虎歸山,如今可不同了,是老虎下山咬人。白崇禧的部隊能打仗,與四野接觸後,頂多被拔下幾根鬍鬚,要是九師被吃掉了,不單單是一場局部的敗仗,連四野的英名也將被抽汙掉了呢!

  青樹坪的戰鬥打了兩天兩夜了,雙方都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戰鬥打得異常激烈,一時相持不下。

  關山林是在與上面完全失去聯繫的情況下打這一仗的。九師的電臺出了故障,報務員換了一台,頻率怎麼也調不好,兩天兩夜內沒收到上面任何消息。實際上這兩天兩夜裡天空之中自始至終遊動著焦灼得幾乎快吐血的電波,野司一遍遍電催兵團,兵團一遍遍電催軍裡,軍裡一遍遍電催關山林,而關山林卻是個聾子,什麼也不知道。後來一份兵團轉野司的急電放到了軍長面前,急電如下:每隔半小時,給九師重複發一電,後加上如不撤出,軍法處之。給一四五發電,速去接應。軍長看了電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想他這個軍長恐怕當不成了。

  關山林對此一概不知,他此刻已經打紅了眼。他這時仍然陷在一種錯誤的判斷之中,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三倍於他的一個軍,且是桂系的王牌主力軍,他只是一味固執地認為,他咬住的是一塊肥肉,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這塊肥肉一滴油也不剩地一口吞掉,補補身子骨;就算他吃不下,也得把這塊肥肉咬住,等友軍趕到,再將這塊肥肉分而享之。

  關山林就是這麼想的,想得如此輕鬆,想得如此單純,他甚至還為越來越激烈化的戰鬥感到僥倖。他認為七軍逐漸增加的兵力是對手孤注一擲的決一死戰,戰鬥越激烈,就預示著自己吹總攻衝鋒號的時間越近。九師和七軍在青樹坪方圓幾公里的幾個山包上你來我往地展開了拉鋸戰。九師一個衝鋒把七軍打下去了,奪下一個山頭,七軍又一個衝鋒把九師打下去了,奪回一個山頭。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九師開始顯出劣勢,將兵力退縮到幾個互為連環的山包上,據地抵抗七軍的激烈進攻。進攻一浪高一浪,攻擊一方以整營整團的兵力發起衝鋒,守軍則以牙還牙,寧死不後退,到第三天破曉時,這種對峙的陣地戰還在繼續。

  第三天的太陽和前兩天的一樣大,一樣烈,但顯示出的熾灼卻與往日不同。山頭的樹木和小草在太陽一出來的一刹那間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輕煙。山下有一條小河,剛才還在波光閃爍地流淌著,頃刻便消失得無蹤無影,只留下河底龜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魚幹。空氣中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悶,一隻紅頸藍翅的杜鵑從那裡飛過,一眨眼就被烤化了,連抽搐也沒有便變作了一捧灰燼,揚揚灑灑地落到地上。

  關山林突然發現情況有些異樣了。天一亮,敵方的火力驟然強了許多,半小時之內,九師的陣地上至少落下兩千發炮彈,且有相當數量是重炮,關山林憑著炮彈呼嘯的聲音和彈著點的準確度判斷出這些炮彈來自於好幾個炮兵陣地,這些炮兵陣地離自己都不遠。關山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開始感覺到舌間有一股膽囊的苦澀。他叫袁正芳去看看電臺是否修復好了?回答說電臺沒修好。關山林皺著眉頭說,派兩個人,騎馬回永豐問問情況。派去永豐的人剛走,電臺卻又修好了,立刻和軍部聯繫,這才知道他們所處的險惡之境。關山林倒抽了一口冷氣,目光中立刻彌漫起一層冰冷的雲霧。袁正芳著急地說,師長,撤吧!

  吳晉水也說,老關,情況不妙呀,人家是設了個套子讓我們鑽,這裡打了兩天兩夜,該迂回的迂回了,就等著包我們的餃子了,再不撤就晚了!關山林知道自己算計錯了,悔恨難當,一副鋼牙咬得直落鐵屑。他知道現在不是說愧的時候,跺腳道,撤!可是等他說撤的時候,天際邊傳來滾滾雷聲,不一刻,十幾架B—17轟炸機飛臨陣地上空,拉屎似的扔下一串串炸彈,陣地立刻倒漿似的爛了。部隊驚慌了一陣,拖下陣地設法躲避炸彈,剛把部隊撤下來,雨點般的排炮又接瞳而至。天上飛機炸,地上大炮轟,偵察兵又報來消息,兩翼各有兩個團的兵力正朝這邊壓來。走是不可能了,此時走,無疑自取滅亡,只能等到天黑再伺機撤退。關山林這時反倒是冷靜得很,說,打吧,今天看來只有拼了,人家盛情挽留嘛。老袁,通知部隊拉上陣地,陪咱們的對手練一回!告訴各部隊,與陣地共存亡!

  這無疑是四野南下後最壯烈的一仗了。十來個小時中,九師頑強頂住了天上飛機地下大炮的轟炸和來自三面的數十次進攻。七軍以整營整團的兵力發起衝鋒,九師前沿陣地的部隊也是整排整連地打光。陣地被一批又一批炮彈掀得翻來覆去,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了。每一個被爭奪的山頭都變成了一片火海,陣地上屍首遍地,汽油彈將那些屍首燒得吱吱直冒黃油,燒得熟燙了,脹鼓的肚子就乒乒乓乓地轟然炸開。九師的師首長全都下到各團督戰,關山林所在的十二團,是最前沿的陣地,在這裡七軍的攻擊最猛烈,傷亡也最慘重。品字形陣地的最前沿口是121高地,十二團一營一連守在那裡,打得只剩下九個人,關山林要一營營長親自帶一個連支援那裡,一營長帶著連隊趕到時,正遇到七軍發動一次新的衝鋒。七軍的士兵潮水般地往高地沖來,一營長當即命令部隊打反擊,先扔了一批手榴彈,戰士們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紅著眼向山下的敵人壓去,一直把敵人壓到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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