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四


  中午過後,六架B——17轟炸機再次飛抵121高地上空,輪番低空轟炸,飛機飛走之後高地上的濃煙久久沒有消散,緊接著又是地面炮火的猛轟,七軍一下子組織了三個營的兵力朝121高地發起了進攻。下午二時左右,121高地上發生了驚心動魄的肉搏戰。將近一個團的七軍士兵湧上了121高地,與不足兩百的九師士兵廝殺作一堆,對手之間離得太近,槍炮完全失去了作用,槍聲停止了,人們摟抱到一起,用刺刀,用拳頭,用牙拼死搏擊。

  七軍的士兵大約是五六個對付九師的一個人,把九師的士兵壓在身下,把他撕裂成碎片。九師的士兵在絕望之中,紛紛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121高地上刹時間升騰起一朵朵美麗的火光。一小時後,121高地終於失守,守軍全部壯烈犧牲。關山林在團指揮所看得真切,啞著嗓子對十二團團長屈高陽說,立刻組織反擊,把121高地給我奪回來!屈高陽硬噎著說,部隊傷亡太大,是不是把部隊退到二線來,121就不要了。關山林紅了眼,說,不行!必須奪回來!121丟了,我們所有的陣地就成了一條線,到時對方想打我腰子打我屁股都由他了,必須把它奪回來!一分鐘也不能等!屈高陽領命組織團預備隊打反擊,連團部的通訊員炊事員都組織起來了。

  關山林通過電話下令全師的炮火向121高地射擊,射擊一停,反擊的隊伍就呐喊著往上沖。七軍佔領121高地的部隊尚未站穩腳跟,被一陣狂轟濫炸,又一陣潑命似的衝鋒,大部消滅在121高地上,剩下不多的撤了下去。關山林在望遠鏡裡看見自己的部隊上去了,放下望遠鏡,啐一口牙血說,媽拉個巴子,你也知道我的厲害了!我要有你那兵力,你那火器,什麼樣的山頭攻不下來!

  關山林這麼說,九師的陣地並沒有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打了三天三夜,七軍也有些躁了,衝鋒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兇狠,甚至採用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同歸於盡的炮灰戰術。他們先組織敢死隊往九師的陣地上攻,在雙方士兵進行肉搏戰時,炮兵陣地就瞄準人群開火,將九師和七軍士兵一塊炸上天,然後二梯隊再沖上去佔領陣地。九師的陣地就這麼不斷地失守。關山林從來沒有打過這麼艱難這麼失去理智的仗,當他看到九師的戰士在自己火海一片的陣地上挺著刺刀殺入沖上前來的敵群時,當他看到雙方的士兵一塊被啾啾飛臨的炮彈炸得飛上天時,他的豹眼中同時閃耀著火光和淚光,他的嘴裡和鼻孔裡堵滿了被炮彈掀起的黑色焦土,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像是自己被擊中了似的,一句話也不說,無力地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陣地一處處失守,焦土上更易大旗。

  平時脾氣溫和的袁正芳從十四團陣地上打來電話,袁正芳在電話裡大喊大叫,並且大罵身邊的人。袁正芳說師長我的面前至少有一個師的敵人!我已經打退了敵人的三十七次進攻!傷亡太重,我快支持不住了!關山林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放下電話。一發炮彈在附近爆炸,掀起的泥土落了他一身,他一動沒動。半晌,他叫過通訊主任,口授一份命令:全師指戰員,師長下團,團長下營,營長下連,連長下排,排長下班,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戰鬥位置是陣地的最前沿,全師即便戰至最後一個人,也要把陣地踩在腳下!關山林平靜地吐出最後一個字,然後轉身,一隻大手朝身後的邵越伸過去。邵越知道這是最後時刻了,默默地,也不說話,將一支填滿彈匣的湯姆式衝鋒槍遞給關山林。關山林提著衝鋒槍,大步朝121高地走去。

  這時不斷有呼嘯的炮彈在他的身邊爆炸,彈片擦身而過,將他的軍衣切割得絲絲縷縷,他的橡膠鞋被焦灼的土地燙掉了底,只剩下一對套在腳脖子上的鞋幫,他卻毫不在乎,赤著腳丫子步履堅定地向槍林彈雨的深處走去。他的巨大的頭顱開始冒出青煙,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紅,越來越紅,以致於全身的軍裝都被迅速地烤焦,化成灰燼,一片片地掉落下來。

  121高地已經被打成了地獄,高地上,除了仍在互相撕咬的那些瘋狂的士兵,已經沒有了任何綠色和生命,因為炮彈早已將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炸得虛土三尺,架不住機槍。那些紅了眼的士兵們就把他們同伴的屍體拖過來堆成兩尺高的掩體,趴在上面拼命射擊。關山林一上121高地,什麼話都沒說,摟著衝鋒槍便開了火。他的腳下躺著一名被炸開了胸膛的小戰士,他記得他是在津門攻堅戰之後才入伍的,行軍時還因為腳上打了泡拽過他的馬尾。現在他死了,年輕的目光仍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天空。

  關山林伸出一隻被戰火烤焦了的巴掌輕輕撫去小戰士臉上的泥土,將一張包機槍子彈的油紙蓋在他的臉上,然後繼續射擊。關山林幾乎是一口氣就打光了匣子裡的所有子彈,他將手中空了彈匣的衝鋒槍丟在地上,俯身抱起一挺機關槍繼續掃射。對關山林來說,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戰爭的技術可講了,戰略和戰術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現在只剩下一件事——把自己化成一塊石頭,釘在121高地上,即便被炸成粉末,也一塵不漏地灑在121高地上!

  太陽是在劇烈的痙攣中跌落到山下的空河谷裡去的,青樹坪一帶,直到第二天黎明時分都是殷紅一片。子夜時分,九師拼死打開一個缺口朝永豐撤退,同樣傷亡慘重的七軍沒有追擊,九師的撤退寂寞無聲。一四五師在永豐接應了傷痕累累的九師。一四五師知道九師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飯了,立刻架起大鍋,將全師半數乾糧袋丟進鍋裡煮,煮得米香彌漫。等一四五師把做好的飯送到九師集合地時,卻見全師官兵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他們躺在那裡,渾身硝煙,面如烤炭,呼吸消失,心跳停止,怎麼叫也叫不醒。

  全師唯一沒有睡的只有師長關山林。他盤腿坐在一個生滿青苔的盤碾上,腰背挺直,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他那個樣子,讓一四五師所有的人都不敢走近他。

  實際上,關山林並沒有在青樹坪之戰後失去他對九師的指揮權,雖然他向軍裡坦白承認在戰鬥打響之前他就收到了那份「不得盲目前進」的電報,但是不知道是軍長根本就沒有把這事向兵團和野司彙報,還是兵團和野司體恤打得太苦的九師,在處理意見上裝了馬虎,總之,關山林還是當著他的九師師長。九師後來甚至還參加了衡寶喋血戰和廣西圍殲戰,一路打遍了半個南中國。只是在這之後,九師再也沒有被重用過。凡遇大戰,九師一律被充做預備隊,坐在後面一邊曬太陽一邊聽前方的槍炮聲。

  青樹坪戰役九師傷亡三幹,動了元氣,部隊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緩過勁來,不安排這樣的部隊去啃硬骨頭合情合理。關山林對這樣的安排始終沒有表示意見。他不說話,甚至也不發脾氣。只有一次,四野在北流線打桂系七軍的時候,九師再度充當看客,袁正芳氣鼓鼓地說,七軍磕了咱們的牙,軍長又不是不知道,不讓咱們打別人,七軍總該讓咱們報一劍之仇吧?這也欺人太甚了!關山林站在一棵荔枝樹下看一隊隊紅須螞蟻忙上忙下的吃蚜蟲。關山林聽到袁正芳的話,半天,歎了口氣,沉沉地說,敗軍之將何言勇,是我折損了九師呀!吳晉水在一旁,看了關山林一眼,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只有吳晉水明白關山林,雖然關山林從來不說什麼,但是吳晉水知道他的心時時都在疼得淌血,他的恥辱濃得化解不開,他的仇恨積瘀得無處發洩。

  白天一言不發的他在夜晚的睡夢裡卻高聲大罵,切齒得時常從夢裡坐起來。後來吳晉水調任軍政治部主任,赴任前吳晉水和關山林以酒話別,吳晉水好幾次都想把話說出來,讓關山林解了心裡的疼痛。然而他欲言又止,能說什麼呢?對關山林這樣的軍人,任何開脫和安慰都是一劑砒霜,能把他的榮譽感再度舊創迸發七孔淌血。吳晉水只有和關山林碰酒,兩個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話還是關山林先說出來的。關山林已經有些醉意了,他的眼睛盯著酒碗,不看吳晉水,說,老吳,記著九師!到了軍裡,別的關照不需要,只求給九師一個雪恥的機會!吳晉水也盯著酒碗,不看關山林,他知道這時的關山林會有怎樣的淚眼。吳晉水的喉嚨也有些顫了,他在心裡仰天長歎道,夥計呀夥計,你是真癡了還是怎麼的?你就看不出來,就算上面不記九師的過了,給九師一個機會,讓九師撿回一個面子,如今仗打到這個份上,還有多少機會留給你呢?再今後,可就是太平天下了呀!

  1949年末,華中南五省全境解放,四野百萬大軍已無大仗可打了。九師此時已習慣了無所事事,很多幹部戰士在幾個月的消閒時間裡都學會了識字認數,甚至學到了一手漂亮的女紅。關山林在這個時候接到了去南京五零速中學習的命令。

  關山林離開九師的時候沒有留下什麼話,他登上了送他到南京去的吉普車,嗓音低啞地對開車的戰士說了聲,走吧。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前面的道路,甚至沒有轉過頭來向送行的師部的幾位首長和他的警衛員勤務兵們招招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