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四二


  旁邊有一個地方幹部,看模樣是過來人,這時就說,她不是口幹,她是動了胎氣,要生了。靳忠人聽了,立刻目瞪口呆,額頭一片冰涼。靳忠人此番北上,任務是要把烏雲接回部隊,這任務分明擔著首長的干係,如今首長的老婆,眼睜睜就要在他面前生產了,就算不說干係的話,他長這麼大,既沒見過生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怎麼生法,讓他拿一個眼見著要臨盆的烏雲怎麼辦?靳忠人急,急得汗如泉湧。靳忠人這麼一急,反倒把一個木訥口笨的人急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來。靳忠人撥開眾人,在烏雲面前蹲下,咽了一口幹唾沫,說,烏雲同志,我知道你是要生了。你要生,當然可以,我這個做叔叔的,也是急著要看這孩子一眼呢。

  可是你生,你不能在這車上生,車上生的孩子不見天不著地,日後你讓他怎麼長?你耐著,挺著,把他帶到漢口去,你在那裡把他生下來!孩子是你的,也是咱部隊上的,是咱部隊上的種,咱首長在等他,咱部隊上千千萬萬叔叔伯伯在等他,等他去,要歡迎他呢!就沖著這個,你現在不能生,你得耐著,挺著,抗著,你就忍一忍,你把他帶著,你把他,把這個孩子,生到咱們隊伍上,生到首長身邊,好不好?!靳忠人說完,自己都被自己這話感動得紅了眼圈。烏雲半靠在那裡,聽見了靳忠人的話,她閉著眼睛,輕輕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烏雲伸出一隻手去夠椅背,她是想要撐起身子來。靳忠人連忙去扶她。

  烏雲撐起來,先是把疼痛咬在碎米似的牙齒間,不呻吟了,接下來就把眼睛睜開來。大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大家看見烏雲的眼睛驟然一亮,臉上浮現出一種明白,一種決心。她把身子挪直了,用力夾緊雙腿,然後把上身蜷下去,用頭和膝蓋做成一個堅定的城堡,緊緊地護住她的肚子,再也不動,再也不聲響。人們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人們突然就明白了——這個女人是在用這種奇怪但卻堅決的姿勢挺著,她是要護住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她真的聽信了靳忠人的話,要把她肚子裡的孩子執拗地帶到漢口去生!人們一下子就被她的這種近似於無望的舉動所感動了,人們的眼睛全都潮濕了。靳忠人則讓可笑的眼淚流了下來。靳忠人在哐當搖晃的火車上像個木頭人似的站著,再也開不得口。他就那麼一直站到漢口。

  火車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停在漢口江岸站上。靳忠人幾乎是半抱半挾地把烏雲弄下車,直奔車站邊上的一家私家郎中的診所而去。那是一家牙醫,門口吊著一個用紙糊的燈籠做成的巨大的牙齒。

  幾分鐘之後,烏雲在這家牙醫的診所裡生下了她的孩子。

  孩子是個男孩。

  2.兵敗青樹坪

  烏雲在漢口江岸車站旁的一家簡陋的私人牙醫診所裡生下孩子的時候,關山林正帶著部隊行進在湖南永豐、界嶺一帶的崇山峻嶺之中。

  在此之前,經過休整後的九師奉命接替疲憊不堪的兵團先遣師,與躲在湖南、廣西一帶的白崇禧桂系主力周旋,打了幾仗,所獲不大。邵陽兵變之後,九師追擊叛軍,曾在黃土嶺地區追上了敵人的一個團。當時天正在下雨,偵察兵和前衛部隊報上來的情報都有失準確,只說是一股零星逃兵,因為部隊強行軍一整天,戰鬥力下降,關山林沒有引起重視,只指示一個營會進行戰術性包圍,師主力則安營紮寨準備過夜。誰知被包圍的是敵軍一三八師的一個整團,到了後半夜,雨越下越大,該團開始突圍,只個把小時,該團就輕鬆地撕開包圍圈,大搖大擺而去,等關山林接到報告趕去時,看到的只是一片亂糟糟的腳印,陣地上留下幾十具屍體,其中有一半是我方的。

  關山林那一氣非同小可。

  也就是這一氣,導致關山林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周後,九師追蹤一支流竄之敵來到永豐地區,在永豐打了一仗,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使佔領了永豐。關山林求戰心切,命令各部在永豐不做停留,朝青樹坪方向攻擊前進。次日,九師近抵青樹坪,當即遭到界嶺守敵桂系七軍的頑強阻止。槍聲一響,關山林激動得連頭髮茬子都豎立起來了。天津攻堅戰後,部隊一路南下,過黃河、渡長江、進漢口、下鄂南湘北,一直沒有碰到一個像樣的對手,半年多不痛不癢的戰事,關山林早就手癢了。一周前在黃土嶺本來咬住了敵人的一個整團,卻因情報不准和自己的掉以輕心而失誤戰機,讓敵人跑掉了,作為一個軍人,關山林倍感奇恥大辱。現在突然遇到這樣一個對手,哪裡還肯放過!軍部這時傳來兵團的命令,命令九師不得盲目前進,關山林從袁正芳手中接過那份電報看了看就丟在一邊了。他現在已經把所有來自他之外的命令都置之度外了。

  他用一種近似於平淡的口氣指示袁正芳:下令部隊咬住敵人不放,在青樹坪與敵軍決一雌雄!吳晉水有些擔心地說,老關,兵團的命令很明確呀,我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關山林不屑地道,兵團根本不知道我這裡的戰局,談什麼盲目不盲目!他們的話只當是沒聽見,要問起來,就說接到命令時我們已經收不住手了。關山林說罷便伏身於地圖,再不與人交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