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六


  十月份的時候,烏雲結束了在東北護士學校的學習,回到了部隊上。

  學習是提前結束的。大反攻已開始了,部隊對衛生人員突然加大了使用量,學校裡除了幾個護理班,連烏雲這樣的藥理班學員也都提前結束了學業,分往各個作戰部隊。分配是統一的,像白淑芬,原來是地方上的學員,按規定畢業後應該回到地方上去,現在部隊急需用人,立時三刻就發放軍裝參了軍,把白淑芬高興得什麼似的。烏雲和德米也沒有分回原先的部隊,而是分到東野一兵團野戰總醫院。分配當天,烏雲和白淑芬、德米拿了命令就收拾行李離開了學校,三個人爬上一輛卡車到了哈爾濱,再從哈爾濱坐火車到靠山屯。

  當時長春尚在鄭洞國手裡,還沒解放,火車往前不通了,三個人又攆著一支支前大軍的隊伍,坐著人家的膠皮軲轆大車到了一兵團的野戰總醫院。報到當天,工作分配下來,白淑芬和德米仍然繼續往前走,直接到前方戰地醫院,烏雲卻被留了下來。烏雲知道自己被留在了野戰總醫院後急了,立刻去找幹部主任,問為什麼三個人來,獨把她留了下來。幹部主任說這是工作需要。

  烏雲說,前邊打得那麼激烈,前邊更需要人,我要求去前方。幹部主任耐心地說,前方需要人,後方也需要人,後方都是重傷員,工作擔子一點兒也不輕,你就安心在這裡工作吧。烏雲說,這麼說,你就是不想讓我到前面去。幹部主任急了,說,你這個小同志,你怎麼剛來就對工作挑肥撿瘦呢?我還想到前線去呢,我報告打了一百次,我不是也沒去成嗎?我找誰鬧去?烏雲知道自己沒了希望,怏怏地出來。白淑芬和德米見烏雲眼裡有了淚水,馬上安慰她,說既然這樣,先在這裡幹著,反正仗是越打越大了,戰場救護人員如今成了金子,還會大量要的,說不定明天就會通知你上前線去的。當下三個好朋友就告別,白淑芬和德米背著被包繼續往南走,烏雲則留在了總醫院。

  其實,烏雲不是個喜歡槍炮的人。烏雲不喜歡戰爭,她並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這場戰爭能突然一天結束才好。烏雲從小在兵荒馬亂中長大,一家人吃盡了戰亂的苦頭,從心眼裡,烏雲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讓人無法過安寧日子,打仗還會死人傷人,而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運這種東西就是那麼奇怪,你不喜歡的東西,它反而總離你那麼近,你討厭它,它卻偏偏追蹤著你,讓你不能擺脫。烏雲憎惡戰爭,但是這場戰爭卻有她的三個親人在其中,大哥巴托爾、三哥博奇、丈夫關山林,他們全都在作戰部隊,整天與槍林彈雨為伍,和腥風血雨作伴,這不能不使她擔心。

  烏雲始終掛牽著自己的三個親人,而在這三個親人中間,烏雲牽掛得最多的還是關山林。說來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巴托爾和博奇是烏雲的同胞手足,烏雲從小就是巴托爾和博奇寵護著的小妹,而關山林在烏雲生命的前十八年裡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就算他們後來成了夫妻,彼此的瞭解和共同生活的經歷也是非常有限的,烏雲甚至都說不清關山林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了夫妻這個名份,他們在合江的一個小木屋裡共同度過了兩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烏雲對關山林的依戀和擔憂,就多了一份比血緣更濃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因為兩人分離時間的漸長變得日益沉重和纏綿。烏雲想到前線去,想到戰鬥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兩個哥哥身邊去,和他們在一起。既然他們都在那裡,那麼她也應該在那裡,無論她是否憎惡或者是害怕戰爭,她都應該在他們的身旁。

  烏雲對戰爭的瞭解是從她來到野戰總醫院的第二天才真正開始的。

  烏雲留在了野戰總醫院,分配的工作是做護理員,洗繃帶、蒸煮器械、做雜活、幫老護理員照顧傷員。野戰總醫院送來的全都是重傷號,有的被打廢了,有的子彈或彈片還留在身上沒來得及取出來,送來時大多支離破碎。烏雲第一次走進病房的時候完全被驚呆了,病房裡躺著的那些傷員要麼昏迷不醒,像一截截木頭似的躺在床上,醒著的沒有一個人是成形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一個小號兵被汽油彈燒得幾乎成了一截焦炭,他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一聲不吭,幾乎讓人看不出那截烏黑的焦炭曾經是一個血肉之軀。烏雲愣了好半天才在小號兵的床邊蹲了下來。她在他那張皸裂成大煙土色的臉上找到了兩個洞。因為有太多的眼白她知道那是一雙眼睛。它們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讓她心裡感到一陣抽搐。小號兵燒得完全沒有形狀的嘴巴動了動。

  烏雲把頭傾下去,她聽見他微弱地說,大姐,給我說兩句話吧。烏雲不知說什麼,她什麼也說不出來,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她把一隻手顫顫地伸出去,想去握住小號兵的手。有一個護理兵正在給一個傷號換藥,見狀大吼道,別動!護理兵沖過來說,你瘋啦,你想要他的命呀!看見烏雲嚇得臉色蒼白的樣子,護理兵又換了一種口氣,說,他燒成這樣,身上一滴精血都沒有了,你一碰他就往下掉肉,他就疼,他一疼就打滾,一打滾身上的肉就往下掉,掉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明白不?你不能碰他,你就給他說幾句話吧。

  這以後的兩天時間裡,烏雲一有空就到小號兵的床前來陪他,給他說話。病房裡滿是焦灼的血肉味。不斷有人被抬出去和被抬進來。有人不聲不響,有人大聲地罵人,有人死去活來地呻吟,有人在昏迷中高聲喊叫著沖呀!烏雲說話的聲音幾乎完全被淹沒了,她只是在那裡說著。小號兵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眼白過多的一雙眼睛像兩個洞一樣睜著。有一陣子他似乎安靜地睡著了。但其實他並沒有睡。他用那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大姐,你的聲音真好聽。烏雲聽了說不出話來,就又想伸出手去摸他。

  但是手伸出去僵在半空有好半天落不下去,知道不能摸,一摸他就掉肉,後來把手收回來就去撿床單上一粒炭屑,撿了好半天都沒撿起來。就算這樣,烏雲陪小號兵的時間仍然是很有限的,總醫院住的全是重傷員,不是重傷員到不了這裡。重傷員都需要照顧,給他們換藥,替他們擦洗、翻身、餵飯、照料他們大小便,幹完這些還得抓緊時間洗大堆血乎乎的繃帶和床單。烏雲整天忙得像什麼似的,頭髮一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傷號們都是戰鬥英雄,戰鬥英雄脾氣都不大好,一疼一躁就罵人,逮住什麼人罵什麼人,逮住什麼事罵什麼事。也有不罵的,不但不罵,什麼話都不說,整天瞪著一雙眼睛盯著天花板,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死了似的,這反而讓烏雲心裡更難受。

  烏雲倒是希望他們罵,怎麼罵都行。烏雲就說,你說點兒什麼吧,說點兒什麼都行,你要願罵人也行,你罵,你罵心裡就暢快些了,你別這麼憋著,憋著難受。烏雲已經習慣了,她已經習慣了充滿血肉味的焦糊味、支離破碎的人體和粗野的叱駡。她在病房裡走來走去,身邊全是被戰爭改變了形體和命運的生命,以及由這些生命觸發出的各種各樣的響動。她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和思維在這個環境裡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她像風一樣無聲地走動,卻深深地感到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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