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七


  到第四天的時候,烏雲用一床白被單把小號兵裹了起來,讓人把他抬走了。小號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時候都沒動彈一下,兩個眼白過多的黑洞依然那麼睜著。烏雲在把他裹起來的時候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了他一下。她想她這個時候可以撫摸他了。她指頭觸摸到的肢體已經完全沒有彈性了,乾澀澀地和一段真正的木炭沒有什麼兩樣。不過他沒有往下掉肉,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肉可以往下掉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肉了。烏雲說什麼也不讓別人動小號兵,她堅持要自己親自把小號兵抱到擔架上去,她就那麼小心翼翼地把小號兵抱到擔架上去了。

  烏雲最終還是上了前線。幾天以後總醫院送來一位師長,是二兵團炮縱的,是被飛機炸彈炸傷的,送到醫院後醫生一看說腿保不住了,得鋸掉。告訴師長,師長說鋸吧,上半身給我留著,只要能坐,能坐我就還能指揮部隊打仗。於是立刻手術。烏雲被臨時拉進手術室幫忙做麻醉。院長說人手不夠,你學藥理的你懂麻醉。其實所謂麻醉很簡單,也就打一針奴夫卡因,一針杜冷丁。

  烏雲從來沒有進過手術室,沒有臨床經歷,只知道截肢是把壞死的肢體部分拿掉,不知道鋸是真鋸。看著兩個醫生擼起衣袖,先用手術刀把腿上的脂肪和肌肉切開,使止血鑷子夾住血管,再用剪子把附近的脂肪和肌肉剪去,留出工作面,接下來就用一把鉗工用的鋼鋸,沿膝蓋以上刷刷地鋸起來。先一個人鋸,鋸得滿頭大汗,然後再換一個人。烏雲從來沒見過這個陣勢,她不知道截肢就像木匠鋸木頭一樣,也不知道原來人的骨頭竟這麼難鋸。一握粗細的股骨,竟然鋸斷了三根鋸片。

  烏雲目瞪口呆地站在手術臺一旁,被那個場面嚇得心涼肉跳。她噁心得直想嘔吐。那一刻她想到了關山林,她想到了關山林怎樣在衝鋒的時候把頭上的帽子摔到一邊,不顧一切地抱著機關槍沖在隊伍的最前面,她想到一顆炮彈是怎樣在關山林身邊爆炸,把他掀到天上又落了下來,然後關山林又怎樣拖著一雙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腿在泥土中爬動。有好幾次烏雲都把躺在手術臺上那個班牙咬得嘎嘣響的師長當做了關山林,差一點兒就撲了上去。烏雲的承受力完全崩潰了,手術一結束她就去找了政委,她坐在政委面前反反復複只有一句話——我要上前線!你讓我上前線!

  烏雲終於被批准上前線了。烏雲到前線時正趕上錦州攻堅戰打響。烏雲跟著一支救護隊沖進被炮火轟成一片火海的錦州城。這個時候,烏雲已經知道關山林的八師也在攻擊部隊中,而且已經沖進了城。烏雲甚至還救起了一位八師先頭團的戰士。那個戰士腹部受了傷,臉色蒼白地躺在一堆冒著黑煙的沙袋的後面。烏雲利索地用刀挑開他的衣服,用急救包填住他的腸子,包紮好,把他扶上擔架。烏雲問他知道不知道關山林。戰士說知道。戰士說打錦州女中的時候他就是從關副師長身邊沖過去的,他聽見關副師長正在對他們團長吼,別踉狗日的耗!把炮調上來轟狗日的!烏雲由此知道了關山林還在,關山林還活著,他甚至活得完好無損。烏雲的一顆心一下子落到肚子裡去了,那一刻,她的腿軟得幾乎站立不起來了。

  烏雲在兩天一夜的戰鬥中出了十幾趟城,都是護送傷員出去的,後來用不著出城了,戰地救護隊把急救帳篷遷進了城,人也分開了,一個救護員帶一副擔架,哪裡有戰鬥往哪裡沖。原則上是先往下抬傷勢重的,傷勢輕的就地包紮,然後叫他在原地躺著別動,等著擔架空閒了再把人抬下去。烏雲領著兩個老鄉滿世界跑,兩個老鄉是支前隊的,都年輕,是表兄弟,跑得氣喘吁吁。烏雲記不清自己救下了多少傷員,發下來的幾十個急救包全用光了,急救包沒了,就找來一床被單,用刺刀裁成幾十條,就急用。兩個表兄弟在家時就參加了保安隊,仗也打過一些,先看一個水靈靈的漂亮女兵來帶他們倆,模樣不到二十歲,心裡就有些小看,暗自嘀咕這回鐵定要被這位年畫上人兒似的大姐拉了後腿。

  誰知烏雲進城時跑得比他們還快,全然不懼飛來飛去的流彈,看著傷員就往前撲,經常是他們倆還在喘氣,她就為傷員做好了緊急包紮。還有一次他們在一個地堡裡發現了一個傷員,傷員在裡面呻吟,洞口被炸塌了,熊高馬大的表兄弟倆進不去,急得什麼似的,後來還是嬌小玲戲的烏雲鑽了進去,一點點兒把傷員移到洞口,再把他頂出來。這以後表兄弟倆就服了烏雲,知道她不光戰場救護技術好,還是個不怕死的角兒,兩兄弟就時時表現出對烏雲的信賴,烏雲說歇一會兒就歇了會兒,烏雲說走就走,三個人就像一個人似的。

  烏雲到處打聽八師,到處打聽關山林,有人不知道,有人知道,還說看見了,說半個時辰前還在什麼地方打著呐,烏雲聽了就帶著表兄弟倆朝那個方向去,但是錦州城太大,道路四通八達,戰火又讓城市變成了一座辨別不清方向的迷宮,參戰的部隊又多,二三十萬人一下子湧進了城,再加上幾十萬地方部隊和支前隊,滿城都是部隊,滿城都是人,哪兒響槍人就往哪兒湧,戰鬥越是激烈的地方部隊越是湧得起勁,幾十萬部隊,烏雲又到哪兒去找八師,到哪兒去找一個光著頭抱著機槍往前沖的關山林?

  實際上烏雲和關山林兩人根本不可能見面。關山林的部隊打的是城西,而烏雲雖說是從城西入的城,但她找關山林心切,不辨方向,人跑著跑著就跑到了城北,兩下完全是南轅北轍。烏雲並不知道,仍然繼續打聽,而且每救下一個傷員就先問人家是哪支部隊的,當然就不是八師的。烏雲開始有些迷惘,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傷員,怎麼就再沒有一個是八師的,難道八師突然之間消失了?後來她反而有了一種釋然,她自己安慰自己,沒有八師的傷員更好,這正說明八師沒有碰到惡仗,即便關山林急得跳腳,沒有惡仗,他的安全總是多得了一分。

  錦州戰役結束的那天傍晚烏雲已經累壞了,在護送傷員下去的路上她好幾次摔倒了,有一次她甚至摔倒在一具死屍身上。救護隊的人都很累,甚至比戰鬥隊的人更累,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休息,戰鬥剛結束,救護傷員的任務更重,他們得搶著把那些傷員往下送。但送著送著就發現出了問題,有好些傷兵躺在那裡昏迷不醒,等抬到目的地,昏迷不醒的傷兵卻睜開了眼,跳下擔架活蹦亂跳地跑掉了,開始他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才清楚,原來,攻擊錦州的部隊經過連續多天的激戰,人已累得非常疲勞,戰鬥一結束,許多戰士什麼也不顧,在屍體縱橫的戰場上倒頭便睡,擔架隊上去後,一看血泊中躺著的是自己的人,一摸鼻子還有氣,二話不說就往擔架上搬。有的戰士睡得死,抬到地方才醒來,有的迷糊著,知道有人抬,眯眼看看,闔眼再睡,等到了地方,人也睡得差不多了,自然跳下擔架就開溜,氣得抬擔架的老鄉大鬧情緒,政工幹部馬上就給擔架隊的做思想工作,說戰士們打了那麼多天,都是幾死幾活了,那是累壞了,也不是故意賴咱們抬的,咱們應該理解嘛。這麼一說,擔架隊的才不鬧情緒了。

  那天晚上,烏雲和表兄弟倆組成的救護小組仍然穿行在錦州城的城北一帶,在坍塌的樓房和廢墟之中尋找著遺漏的傷員。他們來到觀音廟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烏雲突然站住了,停在那裡朝城西的方向看。表兄弟倆不明白烏雲是看什麼,但是他們已經和烏雲很熟了,他們甚至已經很信賴很喜歡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兵了。他們見她站下,也站下,什麼也不說地就站在她的身邊。錦州城在那個時候燃燒得正旺,滿城的大火在夜風中彼此呼應,像一條首尾相接的火龍,城市在大火中如同白晝一般。烏雲站在那裡,手裡提著一個裝著繃帶的包袱,腰裡別著一支美制柯爾特六發裝手槍,衣襟上滿是發硬的血跡,大火映紅了她,也映紅了站在她身旁的表兄弟倆。烏雲的臉蛋因為硝煙、烈火和夜風的原故顯得紅朴樸的,一雙丹鳳眼也由此熠熠生輝。她就那麼站在那裡朝城西看著,心裡充滿了一種銘心刻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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