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五


  關山林那時也顧不得什麼了,下令哪裡有槍炮聲部隊就往哪裡打,心想有槍炮聲不就是有戰鬥嗎?誰知這麼想的指揮官不止關山林一個人,有好多部隊的指揮員都這麼想,結果有好幾次,人家的部隊先到一步,正在那裡打著,關山林帶著部隊沖到了,也鬧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部隊刹不住腳,直接從友軍部隊的陣地上沖過去,殺入敵方陣地。也有自己正打得上勁時,不知打哪兒鑽出一支友軍的部隊,呐喊著沖進了敵方指揮部,稀裡糊塗就把勝利果實搶走了,鬧得兩下裡都不高興,鬧出一些矛盾。但不管怎麼樣,錦州的攻堅戰打得極其順利,到第二天的黃昏時分,經過三十個小時的激戰,戰鬥就基本結束了,東北人民解放軍全殲錦州範漢傑集團十二萬人,生俘範漢傑、盧浚泉以下將官四十三人。

  錦州一仗,八師做為二梯隊打得不錯,俘敵數千,繳槍上萬,還接管了一個裝甲團,這些基本上是關山林帶著先頭團打下來的。在一天半時間裡,關山林帶著先頭團在錦州城裡沖來沖去,像一群得了青草地的羊兒似的,痛快是痛快了,但卻不解氣,主要是打得太順了,基本上沒有碰到惡仗,部隊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抵抗差不多都是象徵性的,槍管沒打熱對方就舉小白旗了,有時甚至槍都沒放一下,部隊刹不住腳,直接就從對方陣地上沖過去了,也不想費勁回頭,只留下兩個人收容俘虜,這就算是打完了一仗。還有比這更絕的,在往金鑫大樓方向去的時候,尖兵報告說金鑫大樓發現有敵人的重火力佈置,大樓的窗戶伸出重機槍筒,一個窗戶伸出一支,足足有好幾十挺,樓外的沙牆後臥著幾門平射炮,旁邊還停著三輛坦克,都不動聲色,儼然是嚴陣以待的樣子。

  關山林一聽報告就興奮了,想著總算撈著一場硬仗打了,一邊領著邵越和靳忠人往前邊跑,一邊向先頭團團長發佈命令,說一營怎麼樣二營怎麼樣三營怎麼樣。誰知人剛跑到前面,對方蹬蹬地就奔過來一名掛著上校肩花的高個子軍官。軍官軍容整齊,馬褲呢軍便服上沒有一個褶子,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只是一頭的汗。上校軍官一見關山林就埋怨道,你們怎麼回事兒?怎麼才來?我們都等一整天了!關山林有些發愣。關山林問你是誰?上校軍官也發愣,這才發現自己操之過急,少了一樣必要的規矩,於是一磕馬靴,啪地來了個立正,大聲報告說,東北剿總某某軍某某師某某團上校團長某某某率全團弟兄向貴軍投誠,全團武器彈藥車輛無一損壞,請貴軍驗收!關山林問人呢?怎麼沒看見人?上校團長說人都鎖在地下室裡,怕到處亂跑讓流彈給打傷了,也怕造成誤會。關山林心想這個上校當得還算有點兒心肝,知道體恤部下的性命。但畢竟沒撈著打的,心裡就有了些失落,想你衣服穿得那麼挺括,又有那麼些坦克大炮機槍放在那裡,守著鋼筋水泥的一棟大樓,一兩千生猛壯丁,幹嘛不認認真真打一仗,偏要死乞白賴地跑來投降?

  關山林這麼一想眼光裡就流露出不屑來,又有些不甘心,於是便問,你的部隊傷得厲害?上校誤會了,以為關山林是嫌他把部隊打廢了才來舉白旗的,連忙申辯說自己的建制完好無損,軍官士兵無一傷亡。關山林就有些不耐煩,說你既然建制都在,看你樣子也不是給人提馬桶提出個上校來的,為什麼不鼓勁打上一仗?關山林說這就難怪範漢傑了,有這樣的軍隊,輸還不是註定的!上校這回聽懂了關山林的話,一張臉立刻紅得像塊烤糊了的尿布。關山林也不管他,將手中的湯姆式衝鋒槍關了保險,倒提了,轉頭吩咐先頭團團長安排人受降,部隊再往其它地方去找仗打。誰知人還沒安排妥,不知打哪兒鑽出一支友鄰部隊來,喊著叫著就沖進了金鑫大樓。先頭的兵都光著頭赤著腰,還有的頭上紮著浸血的白繃帶,邊沖邊摟火,衝鋒槍打得大樓磚塵四揚,進去就威風凜凜地大叫繳槍不殺,解放軍優待俘虜!大樓裡的兵早就有了命令,知道仗是沒有打的,都心如止水地坐在地下室裡聽槍響,有的已打起了瞌睡,這時見沖進一隊兵來,又是放槍又是沖自己喊,明白自己做範漢傑的兵這時便做到頭了,都乖乖地舉起了雙手,排隊走出地下室到指定的地點集中。

  情況的變化真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本來範漢傑的這個團在槍聲一響之後就拿定了主意要投降解放軍,為此人家把武器裝備一樣樣全部收拾停當,放在那裡,兵都集中關在一起,人是急不可待地找上門來向關山林投誠的,誰知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另一支解放軍的部隊不知打哪兒鑽出來,半道上端走了煮爛在鍋裡的鴨子,讓關山林站在那裡,半天沒省悟過來是怎麼回事。打了一天一夜,算起來大大小小也有十好幾仗,但真正的硬仗一次也沒撈著,關山林本來就有點犯躁,這下他就有點兒火了。

  關山林大踏步朝院子走去,後面跟著一撥參謀警衛。他一隻手將湯姆式舉起來,槍口指著一個正站在院子當中吆喝著軍官俘虜到一邊集合的幹部模樣的青年軍人,說你是誰?你們是哪支部隊的?那青年軍人頭上纏著繃帶,衣服上滿是血癡,他看了看關山林,看出關山林是比自己大的軍官,又見是在問自己,就稍做表示地將腿站直了,說,我們是獨一師五團的,我是五團參謀長徐水清。關山林說,你獨一師不是打城北嗎,怎麼打到這裡來了?徐水清說,原先是打城北,誰知道怎麼就打到這裡來了,反正到哪兒都是打,現在整個錦州城都是練武場,管它打哪兒,只要有仗咱就打。關山林說,你打仗就打仗,你怎麼搶我的勝利果實?

  徐水清說,我怎麼搶你的勝利果實?這大樓是我先沖進來的,人是我從地下掩體裡掏出來的,怎麼到成了你的勝利果實?八團團長在一邊不高興地說,同志,這位是我們關副師長,你說話客氣點兒。徐水清並不怵,說,副師長怎麼了?副師長也得憑個先來後到,要憑誰官大,那好,那我們誰也別動手,都坐到城牆根下曬日頭捉蝨子去,這滿城的俘虜,都等著林總一個人來抓去!八團團長生氣了,說,你這個同志,你怎麼有點兒不講道理,橫扯歪經呢!我說這裡是我們的勝利果實,我能說出道理,而你就不能。我問你,你在這裡吆喝了半天,你知道你俘虜的這支部隊的番號嗎?徐水清眨巴眨巴眼說,不知道。八團團長說,不知道我告訴你,是範漢傑三十八軍的裝甲團。又問,你既然受降了這支部隊,這支部隊最大的官兒在哪裡?徐水清連忙說,這你難不住我,我剛才清點了一下,副團長就有兩個。

  八團團長說,我給你看個更大點兒的。說著把站在身後的上校團長推了過去,說,喏,這位是這支部隊最大的官兒,是你那兩個副團長的頭兒,人家投降儀式都辦了,你還有什麼話說!徐水清一看,就明白是自己鬧錯了。那個上校團長心裡放著事,這時就上來熱情地勸解道,都是貴軍,都是貴軍,我做誰的俘虜都行,只是請你們快點兒安排我們去俘虜營,我的人都餓著肚子呢。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我的部隊三天沒開過夥了。徐水清推開上校團長,說吃飯的事你找他們去。說著就吆喝自己的部隊撤出金鑫大樓,重新集合另謀戰場。關山林叫住徐水清,說,這樣吧,反正你們已經忙上了,不如你們在這兒忙著,我們走人。徐水清大度地揚揚手說,算了,都是自己人,勝利果實裝哪個兜都是往自家扛,你們先來,你們就該先嘗個鮮,我們走人!說著就帶著人走了。

  15日夜,錦州戰役全部結束。黃昏時分,關山林在指揮八團拿下了銀行大樓之後,槍聲在整個錦州城內突然停止下來,城內一片寂靜。關山林帶著邵越爬上銀行大樓樓頂,他站在那裡極目遠眺。消失了槍炮聲的城內四處燒著大火,大火的舞蹈使停止了槍炮聲的這座城市有了另一種生動,火光像瘋長的蘑菇一樣四處開放著,把城市的夜晚變成了白晝。關山林站在那裡,夜風強勁,揭起了他被硝煙烤糊了的衣襟,他眯著眼睛,一直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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