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


  但是,烏雲畢竟是從窮苦人家出來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人家媳婦的,她明白自己作為一個女人要去做的事,要去盡的義務。她現在站在那裡,站在新房的窗前,看著窗外飄飄灑灑的大雪,安靜地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如今已經不是一個女孩子了,我如今已經是做了人家妻子的人了,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好好的,讓丈夫滿意,讓組織上滿意。烏雲這麼想著,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立了多久,然後她才悄悄地走回去,在炕上躺下。她躺在那裡,在黑暗之中瞪著眼睛看著屋樑,聽哨兵在屋外的雪地裡跺著腳,聽馬匹在馬廄裡懶散地翻動夜草,聽關山林在身邊響亮而又心情舒暢地打著響酣。遠處,有第一聲雞鳴傳來。烏雲明白,她的新婚之夜已經過去了。她輕輕地拉過被角,蒙在臉上,兩串淚水,無聲地順著耳側滾落下來,迅速地洇褥進嶄新的棉被裡去。

  關山林和烏雲在合江軍區又待了一日。這一日,關山林的一些老戰友聽說關山林結婚了,在家的,都騎上馬,坐上車,找個理由趕來了。有的是認識烏雲的,免不了要開個玩笑,說個笑話;有的不認識烏雲,一見新娘的面,先是一陣愣,然後酸溜溜地把關山林拉到一邊小聲說,你狗日的,弄這麼個年輕俊氣的女同志做老婆,知道的是老婆,不知道的還當是閨女,你也不怕傷天害理!關山林心裡明白那話是嫉妒了,愈發是要擺譜,哈哈笑著,大聲嚷嚷著要烏雲給人倒水拿花生。但水和花生不能最終解決問題,大家都是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的戰友,水和花生哪裡顯得出深厚的階級感情?到後來,都鬧著要喝喜酒。

  關山林也爽快,讓邵越取了早已備好的票子,拉上張如屏,一行人去了鎮上的飯館,好菜好酒鬧了一大桌。都是割頭不換的戰友,大家都為關山林高興,話沒少說,酒沒少喝,結結實實鬧了一大通。關山林心裡高興,別人找理由和他喝,他沒理由也找人家喝,見烏雲不能喝,凡敬烏雲的酒,他都一概代了,喝得豪爽酣暢。烏雲在一邊,看著關山林那麼猛地喝酒,心裡過意不去,就拉拉他的衣襟,小聲說,你也別喝得太猛,你也吃點兒菜。大家就起哄,說,你們才做了一日夫妻,你們一個護犢子,一個犢子護,你們就只講夫妻恩愛,不講同志感情了,你們還讓我們活不活了?

  關山林呵呵笑著,說,好好,就算烏雲這話不該說,就算這話打擊了你們的階級感情,我認罰,我代烏雲喝一碗。說罷,不用人勸,自己倒上一大碗酒,端起來,一揚脖咕咕地就灌下去了。大家說,你代烏雲的,那你自己的呢?關山林大義凜然地說,罷,罷,我知道你們,我今日就當是一場惡仗,寧可戰死,也不失了半世英名氣節!說罷又倒上一碗酒,烏雲一旁沒拉住,讓他一氣就灌了個底朝天。大家說,美人也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氣死人!於是又喝酒,一直喝得個個眼直腿軟才罷休。

  那場酒喝得關山林回頭就醉了,醉得一塌糊塗,不省人事。烏雲送走了別人,把關山林架回新房裡,弄熱水來給他擦洗,給他脫了衣服讓他上炕躺下,又去找來一碗老醋給他灌了讓他解酒,然後把弄污穢的衣服裝在盆裡,拿到井邊去洗了,架到火盆上烤著,一直守著烤幹,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自己枕頭下壓著。等收拾完這一切,天已黑了。烏雲也不覺肚饑,看關山林睡得沉沉的,胳膊腿大伸著,被子撂到一邊,烏雲走過去給他蓋被子,先前替他脫衣服時沒留意,這時才發現關山林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傷疤,有的凹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塊肉,有的生著鮮嫩的肉瘤,數一數,竟有一二十處。

  烏雲愣在那裡,心裡慢慢就湧起一股痛惜的感覺,一種壯烈的感覺,一種撕裂的感覺。那個壯實的身體是陌生的,但是昨天晚上他們畢竟有過了肌膚之親,畢竟實實在在地接觸過了,她的體內已經留下了他的烙印。此刻,看著那傷痕累累的身體,烏雲心裡有一種疼痛,那種疼痛化冰似的,一縷縷慢慢沁滲開來,就好像那些傷疤是長在自己光潔如玉的身體上似的。烏雲眼裡有些潮潤,愣了片刻,輕輕拉過被子,為關山林蓋好,然後在炕洞裡添上幾塊拌子,把火撥旺,再回到炕頭,守著關山林,等他夜裡起來鬧水喝。

  烏雲就那麼合衣坐在炕頭,一直坐了一宿。

  第二天,關山林和烏雲就打算回隊了。一方面是關山林惦記著在林口休整的部隊,金可陣亡之後,上面一時還沒派新政委到團裡,自己一走兩天,幾千口人馬全靠參謀長和副團長張羅,心裡放不下。二來烏雲也惦記著學校,反正婚也結了,組織上交待的任務也算完成了,烏雲不想為這事耽擱太多的學習。兩人這麼一商量,就決定當日分手各自歸隊。

  張如屏知道後趕來送行。張如屏見烏雲仿佛比往日裡更水靈了些,眼珠子也愈發亮了黑了,臉蛋兒也愈發有了光澤,像是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顯得嫵媚動人。他就開玩笑說,小烏,你看我當初是怎麼對你說的,你看我當初沒騙你吧,我說老關是老革命,你跟上他,你進步一準不小,我這話沒說錯吧?烏雲不知道張如屏說的是什麼,揚著臉蛋拿眼睛看張如屏。張如屏說,你看你跟他只在一個炕上睡了兩宿,你人都精神多了,再往後,還不進步得什麼似的?

  烏雲這才明白張如屏說的是什麼,一張臉立時紅得活像山植果。邵越先前沒有機會,這時也湊過來,小聲對烏雲說,我是該叫你首長夫人呢,叫你嫂子呢,還是叫你烏雲同志?烏雲紅著臉打了邵越一掌,白他一眼,說,去,別在這兒使亂。邵越躲到一邊,沖她嘻嘻笑著說,哎,哎,你才進步了兩天,就鬧起軍閥作風來了,你要這樣,我往後可不敢再往學校給你送東西了。烏雲知道邵越是和自己開玩笑,並不當真。說起來,自己參軍以後,不管是在過去的獨立旅還是現今的八團,戰友中最熟識的,還要算是邵越。自己結婚,他和靳忠人,一個警衛一個馬夫,硬被趕到一邊,糖也沒撈著吃,酒也沒撈著喝,也是太委屈了。

  這麼一想,就走過去,拉住邵越,把一大包紅棗糖梨之類的食物塞到他手中,說,小邵,我剛才是和你鬧著玩的,咱們是戰友,咱們不興生分,過去你管我叫小烏,今後你仍管我叫小烏。這些東西你帶著,留一些你和小靳吃,剩下的帶回去給別的同志們。你們都辛苦了,受累了,酒沒鬧上,就拿零嘴頂吧,日後有機會,我再給大家補上。她又說,小邵,本來照顧首長的事該我來做,但組織要我學習,我一時不能跟著去,你就替我多擔待點兒,讓你受累了。首長性子急,打起仗來什麼也不顧,你替我看著點兒他,別讓他……別讓他往槍子密的地方沖。我在這裡,就先拜託你了。邵越本來是和烏雲鬧著玩,沒承想引出烏雲這一番話來。想到烏雲到部隊裡一年多,一直是快快活活、無憂無慮、心裡什麼也不裝的,如今剛一結婚,就像一下子成熟了,心裡裝事了,知道替首長負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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