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三


  邵越這麼一想,一下子就嚴肅了,心裡也有了一絲愴然的沉重感。邵越輕輕地點了點頭,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首長的。有我在他身邊跟著,我保證有一百個槍子也用我身子抵著,半個也落不到首長身上。烏雲急得跺腳道,你胡說什麼,我掛記著他,我能不掛記著你?你不也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我不要誰替誰擋著,我不要槍子落到誰身上,我要你們都好好的,誰也別出事,我要你保證,下次我見著你們,你們還是你們,一根汗毛也別少了我的!邵越愣在那裡,眼圈紅了,好半天才用力點了點頭,說,小烏你的心眼兒真好!

  當下大家都說了一些辭行的話,關山林和烏雲倆人反到沒撈著機會說更多的。也是人太多,眾人面前,想說的該說的都不是機會。就這樣大家分了手,關山林帶著邵越、靳忠人騎馬回林口駐地,烏雲由張如屏安排派人送回牡丹江。只是烏雲有話在先,送只送到市里,到了市里她就自己回學校。這樣一決定,大家就此告別,分頭離開了軍區。

  送烏雲的膠皮軲轆大車先駛出屯子,那時北滿的形勢好轉,土匪基本上不鬧騰了,路上安全,就沒安排人送,大車上只坐著烏雲一個人。馬車緩緩駛出屯子,拐上官道,車夫惜著馬,先由著馬的性子小跑了一陣,膠皮軲轆碾得官道上的積雪咯吱咯吱作響。太陽很好,高高地掛在天空中,使天地間的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亮。官道兩邊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和燁樹在微微的小北風內抖瑟著稀薄的枝葉,像是在對烏雲做著戀戀不捨的告別。烏雲坐在大車上,看著屯子漸漸遠去。先有了一種淡淡的愴惘。

  她想把這種愴惘趕走,卻沒能成功,就在這個時候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烏雲抬起頭,扭過身子往後看,她看見屯子的方面,出現了三個黑點,那三個黑點迅速變大,成了三匹駿馬,她看見頭一匹馬上的騎手,正是高高大大的關山林。烏雲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濕了。關山林帶著邵越和靳忠人兩人本是走的另外一條道,但走了一會兒,關山林突然勒住了馬,什麼話也沒說,調轉馬頭就朝烏雲離去的方向追,邵越和靳忠人也跟了上來,他們追上了烏雲坐著的大車,三個人三匹馬,在藍天白雲之下,繞著大車轉了兩個圈。關山林披掛整齊,在那匹棗紅色的關東大馬上顯得威風凜凜。馬繞著圈,他的目光卻始終只在烏雲身上,烏雲將手撐在車板上,也始終繞著圈地看棗紅馬上的那個人。這樣什麼話都沒說,又送出很遠一程,然後三匹馬離開了大車,朝另一條道上奔馳而去。馬蹄揚起的雪霽在空中揚揚灑灑,好半天才落盡。

  烏雲當天就趕回了學校,結婚的事,自然是嘴嚴,一個字也不曾向人透露。白淑芬還問過烏雲回部隊是做什麼去了,烏雲想編個謊話把事情遮掩過去,但她一向也沒有說謊話的經驗,吞吞吐吐半天也沒能把謊話編出來,反倒鬧了個大紅臉。德米在一邊說,白淑芬你問她做什麼,部隊上的事情,有多少都算是機密,你一個老百姓,你問不合適。

  白淑芬說,我問有什麼不合適,我不是部隊上的人,我總還是黨員吧。德米說,黨員也得講個組織紀律性,黨員更不能包打聽。烏雲該告訴咱們的,她自己會說,她不說的,就是親爹親媽也不該問。白淑芬想想,德米這話說得也對,就不再問了。烏雲解了圍,這才松了一口氣,她向德米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走開,去做自己的事。

  烏雲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靜,和幾天前離開學校時沒有什麼兩樣,白天上課時依然很用功,但是一到夜晚,等大家都就了寢,躺在床上,想著這兩天的事情,自己稀裡糊塗地就結了婚,嫁了人,好端端一個快樂的女兒身就失去了,就算這事不說給人家聽,但既然自己已經是做了人家的老婆,再不是原來的自己。這事想起來,真是有些不能相信。不過,經過了這一場,烏雲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傷感和委屈,有的只是對自己已經托身給那個人的一些苦苦的記憶。

  烏雲希望自己能盡可能多地想起關山林的種種事情來——他的經歷,他的性格,他的脾氣,他的好處和壞處,她想盡可能詳細地總結一下她所瞭解得他,不管怎麼樣,他已經是她的丈夫了,她這一輩子,鐵定是要跟他了,她不能不瞭解他。烏雲在整個晚上都那麼睜大眼睛躺在床上想著、回憶著、遺憾的是,無論她再怎麼想,她都無法搜索到她所知道的一個完整的他。她對他,實在是瞭解得太少了。

  半個月後,東北解放軍總部下轄的東北護士學校來藥科專門學校挑學員,烏雲和白淑芬、德米作為優秀學生都被挑中了,轉學到哈爾濱,作為東北解放軍自己培養的醫療骨幹繼續學習。臨走的時候,學校開了歡送會為烏雲等十幾個學生送行,烏雲她們向老師和同學一一告別。別人都向遠藤熏一告別,獨有烏雲沒有找他。後來遠藤熏一擠過人群來到烏雲身邊,把一個精美的筆記本送給烏雲。遠藤說,烏雲君,我們認識了一年,這一年來,烏雲君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真的很感謝烏雲君,現在要分手,我真是捨不得,烏雲君的前程重要,我也不能說挽留的話,我就送烏雲君一個本子,衷心地祝烏雲君前程遠大。烏雲不知所措,接過燙手的日記本,愣在那裡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然後便逃進人群中,遠遠地避開遠藤。

  十二月份,烏雲和白淑芬、德米到哈爾濱的東北護士學校報了到。學校重新分了班,烏雲仍然學藥劑,白淑芬和德米轉到了護理班。戰爭的局勢發生了顯著變化,部隊急需大量戰場救護人員,白淑芬和德米都被選中了。烏雲看到很多人都被轉到了護理班,她也向學校打了報告,要求調到護理班去,學校方面找她談話,說她學習成績不錯,要求她仍然安心在藥劑班學習,不管在什麼班,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東北護士學校和藥科專門學校不同,是東北解放軍總指辦的,學校一切均按部隊編制操作,校領導和教師也全是部隊上的,領導既然這麼決定了,烏雲縱有一百個不願意,也得接領導的安排執行,所以烏雲仍然留在了藥劑班。

  臘月時靳忠人到哈爾濱來看望烏雲。靳忠人是受關山林指派來的,一來給烏雲送些日常用品,二來也是告個平安。關山林那時已經升為八師副師長。關山林這人一輩子不願給人當副職,曾經有過好幾次調他到副職的崗位上,他情願不升那一級,也死強著不幹,這次是實在強不住了,才勉強上任,但前題是仍然帶他的老八團。那個時候主力部隊師一級幹部大多有車了,馬再用不上,靳忠人做為馬夫也就失業了,他就改行當了勤務兵。靳忠人告訴烏雲,部隊在冬季攻勢中很忙,幾乎天天有仗打,不過和入冬前不一樣的是,現在戰略上的優勢基本上在我們一方,仗打得有條有理,差不多是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後勤補給也上去了,打起來不窩火。

  關副師長這段時間累是累一些,但情緒很好,不怎麼發脾氣,有時候還和下級指揮員開個把小玩笑。比如有一次他帶著邵越、靳忠人幾個師部的人去下面一個營檢查工作,那個部隊剛打了勝仗,正鬧著慶功,麻痹了,關山林不直接進去,領著邵越、靳忠人悄悄去村口摸哨,把乏得靠在雞窩邊打瞌睡的哨兵綁了起來,抬到營指揮所裡去了,臊得那個營的營長教導員恨不得踢那個倒黴的哨兵的屁股。烏雲聽得很親切,烏雲很希望聽靳忠人多說些什麼,但靳忠人口笨,不像邵越那麼會說,烏雲想問,也不知道問些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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