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二一


  烏雲這麼一說,關山林就沒話說了。兩個人又沉默了,聽屋外有哨兵在雪地裡來回走動的聲音,聽炕洞裡柴火僻啪燃燒的聲音,聽馬燈裡火星子爆裂的聲音……

  又坐了一會兒,關山林說,你累不?

  烏雲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關山林說,咱們,咱們歇著吧,天不早了。

  烏雲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關山林見烏雲沒動,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硬著頭皮又坐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往炕邊走去。走到炕邊,坐下,脫鞋,脫衣服,拉過新棉被,準備上炕。正在這時,烏雲突然叫道,別忙!關山林一愣,不知她叫什麼,轉過臉來看她。烏雲從凳子上站起來,朝這邊走,但不是朝炕邊走,而是走出屋去。關山林不知她幹什麼,坐在炕邊。

  過了一會兒,烏雲進來了,手裡端著一盆熱水,走到炕邊,把水盆放下,不看人,輕聲說,洗腳吧,哪有不洗腳就歇下的。關山林有些發呆。從十幾歲當兵打仗起,腳是洗過,但那都是行軍走路走乏了,燙燙腳,解個乏,若不是這個,沒有誰洗腳,平時歇下,身子一歪就睡,哪裡還有洗腳的習慣!如今烏雲叫他洗腳,讓他突然感到一種溫暖的關心和照料,也有了一種陌生的約束。烏雲見他待在那裡,就走上來,把他的腳從炕上拿下來,放進熱水盆裡,然後蹲下,手放進水中,輕輕替他洗起來。她的動作很輕,有一縷柔軟的頭髮滑落到她光潔的額前,使她顯得那麼溫順動人。關山林一瞬間心中湧起一股強大的暖流,眼圈紅了,他猛地俯下身去,從水中捉起烏雲的一雙手,激動地說,我來!我自己來!烏雲說,你累了,你歇著,我來吧,這事本來就該我做。

  關山林用力晃著烏雲的手,說,不,這事不該你做!咱們是革命同志,咱們不興老百姓那一套,不興誰侍候誰!烏雲說,那怎麼行,那,你娶我幹什麼?關山林急了,說,我娶你,我是和你過日子!我不是要你給我做丫鬟!我關山林放牛的苦孩子出身,我能有今天,我能娶上你這麼個俊媳婦,我該滿足了!我再使喚你,我不成了地主老財了?關山林把烏雲的手緊緊拽在懷裡,他的臉膛上滿是紅光,他的豹子眼異常明亮,他的額頭上往下淌著汗,他呼吸急促地說,烏雲,我打小起當兵打仗,在槍子中鑽了二十年,打當兵那日起,我就把腦袋拴在腰袋上了,看著身邊的同志一個個倒下,我也沒少挨槍子兒,這一輩子,我就沒想過能娶上媳婦,能有成家這麼一天!掏心窩裡的話說,我喜歡你,一見你的面,我就喜歡上你了!我感激組織上對我的關心,感謝組織上替我做媒娶了你,現如今我只想著兩件事,一件是從今往後好好帶兵打仗,報答革命,把命豁上也在所不辭!一件是這輩子好好待你,只要不叫槍子兒攆上,就做一輩子你的丈夫!

  烏雲先前被關山林捉住手,心裡一陣慌亂,後來聽關山林說了那麼一番話,一下子就被感動了。想著關山林雖說年紀比自己大,資格比自己老,是英雄,是首長,但也和自己一樣,是窮苦出生,要論根子,兩人原是一個蔓上結的瓜。聽他說得激動,自己也受了感染,後來又聽關山林說到死的話,烏雲急了,抽出一隻手,上去就捂著了關山林的嘴,說,別說這個!快別說這個!今天什麼日子,怎麼能說這個!關山林說,這就是一個比方,我是要你明白我!烏雲輕輕地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我心裡明白,組織上要我嫁給你,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也是我的福氣,打今兒往後,我會努力向你學習,也會好好替組織上照顧你的。關山林聽烏雲這麼說,激動得什麼似的,滿腹話要說,卻不知該怎麼說,一用勁,就把烏雲摟了過去。烏雲掙扎著,說,別忙,我還沒洗,等我收拾一下,身上埋汰呢!

  那天夜裡雪很大,屋外的哨兵抗不住,躲到馬廄裡避雪去了。鵝毛大雪無聲地飄舞下來,將小木屋嚴嚴實實地掩蓋住了。那天夜裡關山林將滾燙的土炕變成了他另外的一個戰場,一個他陌生的新鮮的戰場。他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不懂得地勢,不掌握戰情,不明白戰況,不會使喚武器,跌跌撞撞地在一片白皚皚的雪地上摸爬滾打。他頭腦發熱,興奮無比,一點兒也不懂得這仗該怎麼打。但他矯健、英勇、強悍、無所畏懼,有使不完的熱情和力氣。在最初的戰役結束之後,他有些上路了,有些老兵的經驗和套路了,他為那戰場的誘人之處所迷戀,他為自己勢不可擋的精力所鼓舞,他開始學著做一個初級指揮員,開始學著分析戰情,瞭解戰況,偵察地形,然後組織部隊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鋒。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精神高度興奮。

  他看到他的進攻越來越有效果了,它們差不多全都直接擊中了對手的要害之處。這是一種全新的戰爭體驗,它和他所經歷過的那些戰爭不同,有著完全迥異但卻其樂無窮的魅力。他越來越感到自信,他覺得他天生就是個軍人,是個英勇無敵的戰士,他再也不必在戰爭面前手足無措了,再也不必拘泥了,再也不會無所建樹了。對於一名職業軍人來說,這似乎是天生的,僅僅一夜之間,他就由一名新兵成長為一位能主宰整個戰爭局面的優秀指揮官。

  烏雲始終溫順地躺在那裡,直到關山林把戰爭演到極致,直到關山林盡興地結束戰鬥,翻身酣然入夢,她都一動不動。後來烏雲悄悄地移開關山林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悄悄地爬起來,穿上了襯衣。她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聽著身邊的關山林發出香甜的心滿意足的夢酣聲,然後起身走到窗前,站在那裡朝外看。屋外大雪紛紛,雪花在空中飛舞著,在黑夜中發出幽藍色的光澤,落到地上的積雪之中,就像消失了一樣無蹤無跡。烏雲著迷地站在窗前,看著那些輕盈的雪花在窗外飄舞翻飛。

  她發現,雪花只有在無所著落的空中才是有生命的。烏雲想,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樣,一年多以前自己還是個年少無知的窮人家閨女,雖說家無隔夜糧,世道又亂,但自己是家裡最小的,在父母兄長中使氣撒嬌的快樂還是有的;幾天之前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女戰士、女學生,雖說軍齡和學齡時間都不長,但自己聰明好學,無論什麼事都做得讓人誇獎。可僅僅是一天之中,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做了人家的妻子。這裡面有許多的不能接受,許多的不情願,許多的委屈,許多的遺憾,全讓這漫天的大雪給掩蓋了,說不出,也不會再讓人知道了。從此以後,自己做閨女,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學生的日子就結束了,再也不復存在了。從此之後,自己就有了一個新的責任,做妻子的責任,要去扮演一個自己陌生的角色了。她還來不及適應這一點兒,還來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緒,還說不上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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