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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邵越一說到旅長就來情緒,眼珠子也亮了,耳輪子也紅了,連比帶劃,唾沫星子直飛,把烏雲聽得張口結舌入了迷。烏雲就想,咱們旅長可是個英雄呢!把這個想法說給邵越聽,邵越不以為然地說,瞧你這話說的,咱們旅長他當然是個英雄,他能不是英雄嗎?咱們旅長紅軍時候就當連長,爬雪山,過草地,沒少吃苦,沒少打仗。抗戰時我在冀西跟他那會兒,有一次吃了日本鬼子的包圍,他腿上挨了一槍,腰眼裡也中了一枚手榴彈彈片,就那樣,他還撐著用刺刀拼倒了四個小鬼子,讓你說說,不是英雄,誰能做成這樣?

  烏雲聽得熱血在周身裡躥,纏著邵越要他多講些旅長的故事給她聽。邵越也不拒絕,把他知道的擇一些血腥味濃的,繪聲繪色講給烏雲聽,讓烏雲聽得心驚膽戰又欲罷不能。等回到班裡,烏雲就把那些故事學說給班上的同學聽,聽得那兩個修女連忙劃著十字走開。班上的同學們都說,烏雲你有這麼一個勇敢的旅長,可真福氣。烏雲嘴上不說,心裡自然有許多的得意,想自己因為有了一個勇敢的旅長,比班上別的同學,怎麼也多了一份榮譽呢!

  邵越回到旅裡,每次關山林都要他細細地彙報烏雲的情況,政治上如何,生活上如何,學習上如何,點點滴滴都要說仔細了。邵越說油了,有時候就不免不耐煩,說,每次都這麼彙報,也不嫌羅咳,乾脆,下回你自己去得了,省得我來來去去過嘴,牲口販子似的。關山林一瞪豹子眼說,你說什麼?誰是牲口?你是說烏雲?你是說烏雲是牲口?你小子好大膽子!邵越說,我說烏雲是牲口了?我說了?我沒說嘛,是你自己說出來的,你不能胡賴人,首長也得有個首長的樣子,首長要賴人就不像首長了。

  我的意思是說,你完全可以自己去看看烏雲;省得我在中間夾著,有什麼話你們也說不上。關山林知道邵越也是替自己著想,坐在那裡不吭聲,再吭聲時,眼也直了,聲音也顫了,銅打鐵鑄的漢子,生平頭一回讓自己的警衛員看到了眼裡的霧氣。關山林低沉著嗓子說,小邵,你這話,算是說中我了。你當我是什麼?你當我就不想去看看小烏?我當然想,王八犢子養的才不想!我不光想,我還做了夢,我夢裡都和小烏在公園裡逛著你別說,那假模假樣的花呀草呀景呀,擺在那個場合還真讓人舒坦。我怎麼不想,可現在部隊正打仗,我怎麼離得開!哪有部隊在老林子裡躲死奔生打著仗,當旅長的卻在牡丹江和對象逛著公園!你讓人家怎麼說我?我關山林參加革命快二十年了,還從沒讓人指著脊樑骨說過小話!我就是再想,也得挺著熬著!我得拿出一個共產黨旅長的樣子來給人看看!

  5.血戰四平

  1947年,東北的局勢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三下江南、四保臨江戰役過後,杜聿明已無力再向北滿的民主聯軍主力進犯,甚至在民主聯軍第三次南下之時,杜聿明本人的車隊在路上還一度被民主聯軍的先頭部隊截住,雙方激烈交火,杜聿明見勢不妙,命令自己的座車冒著槍林彈雨沖出了包圍,才僥倖逃得一條生路,而隨行的大卡車則全部被民主聯軍截下了。四保臨江、三下江南戰役結束後,東北形勢驟變,國共雙方,攻守之勢易手,東北民主聯軍在全國的共產黨軍隊中,率先由戰略防禦轉入戰略進攻。

  關山林的獨立旅參加了三下江南的戰役。部隊整天都處在遠距離奔襲——打仗,打仗——遠距離奔襲之中,非常疲勞,不過部隊的士氣非常高,大家一邊急行軍,一邊唱順口溜:國民黨兵力少,南北滿來回跑,南滿砍掉他的頭,北滿斬斷他的腰,讓他來回跑幾趟,一筐豆子篩完了。部隊就唱著這首順口溜,參加了薑家屯全殲八十八師全部和八十七師一部的戰鬥。

  五月份,關山林奉命帶著整編後的獨立旅加入東北民主聯軍一縱建制,關山林任八團團長。關山林本來想借這個機會去牡丹江市看看烏雲,可是部隊行色匆匆,加上有許多補給方面的事要做,他一時走不開,這個念頭也只好埋在心裡。

  關山林是六月初帶著整編過後的八團趕到四平城外圍的。在此之前,一縱主力和六縱、五縱已將國民黨七十一軍陳明仁部團團圍困在四平城內達二十三天之久,並相繼拿下四平周圍城鎮,掃清了外圍據點。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林彪專程從雙城趕到四平城下,親自指揮攻城,意欲報去年四平失守之仇。

  關山林的八團被指定為主攻團之一。

  總攻日期定在6月24日下午二時,結果從早上開始時,天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關山林和金可帶著八團的人蹲在壕溝裡,沒有雨具,被淋得落湯雞似的。金可頂著雨摸到關山林身旁,說,老關,這樣不是辦法,這麼大的雨,槍和彈藥都得淋濕了,到總攻的時候,屁也放不響了。關山林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對邵越說,去,告訴參謀長,叫他打電話問問前指,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開打?我們也不能老這麼洗著澡呀。邵越人還沒走,團參謀長已派了通訊排長來報告,說是總部指示,因炮兵陣地被雨水浸泡,炮座鬆軟塌陷,必須重新加固,攻城時間延遲,什麼時候打再通知。關山林生氣地說,搞什麼名堂!沒放一槍,倒讓人在雨地裡泡了半天澡!

  於是命令部隊撤出戰壕,先找地方躲雨。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天放晴了,部隊正在弄飯吃,突然命令下來,立即進入陣地,二十點準時發起總攻。部隊二話沒說,丟下飯碗立刻往壕溝裡跑,有的戰士機靈,順手抄了一把米飯團巴團巴窩在懷裡,等到了壕溝裡,再掏出來慢慢啃。關山林看戰士們確實可憐,就叫後勤組織炊事員,把米飯都捏成飯團,挨著壕溝送到班排連,讓戰士們抓緊時間填點兒東西。關山林說,誰知道待會兒炮一響,人上去還能不能回來,怎麼說,也得讓人吃上這最後一頓。

  炮群是晚上八點鐘準時響起來的,幾百門大炮一起發射,暗淡的天空中突然被成百上千條醒目的彈道拉出一襲明亮的天罩,大地在震聾發聵的炮聲中劇烈地顫抖著,遙遙望去,四平城完全被炮彈爆炸的雲煙和火光淹沒了。關山林和金可張著大嘴,以免被群炮巨大的轟鳴震聾了耳朵。關山林拉著金可的手大聲說,老金,我先上去了!你在後面,可別拉我的後腿!接關山林的命令,八團攻擊時,排長下尖刀班,連長下尖刀排,營長下尖刀連,他當團長的就該下到尖刀營,政委和參謀長則在後面掌握全團的進展。金可捏著關山林的手說,老關,你也別躥得太快了,也得照顧一下我這老寒腿,別讓我跟不上趟。兩個人說著,不覺都有些像再不能見面似的異樣情緒。

  八點四十分,炮群開始延伸射擊。關山林掐著鐘點躍上壕溝,一揚手臂大聲吼道,吹衝鋒號!司號員掙著脖子吹響了衝鋒號,一氣吹了十八遍,愣是把氣管吹炸了,等號音一停,人直直地就瞪著眼珠子倒了下去。部隊潮水似地往城裡湧,所經之處,城牆和堡壘全被炮火摧毀了,鹿岩和梅花樁也都飛揚到一邊,丈餘深的護城河被炸平了,虛土足有兩尺厚,人踩上去直打晃。關山林跟著尖刀營,順著被轟開了的城牆沖進四平城,一直跑出了幾百公尺,才遇到了第一道阻擊的彈林。

  激烈的巷戰實際上是從15日淩晨開始的,一開始,就是整整的十天。陳明仁守軍據守住了市區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屋,憑利死守,死不交槍。陳明仁不愧為國民黨名將,抗戰時,他就指揮部隊進行過聞名中外的淞滬戰役,讓日本人吃盡了苦頭,而眼下,他以兩萬守軍對付民主聯軍的十幾萬兵力,同樣打算演出一出壯烈的守城之戰。與此同時,鄭洞國率五十三軍,孫立人率新一軍南北兩箭直指四平城,企圖解除四平之圍,同時與民主聯軍主力決戰于四平城下。四平城戰火猶酣,到處是槍炮聲,到處是白刃肉搏的場面。屍體堆滿了街巷,血漿在烈日下緩緩流動,然後凝固,整個四平城像是鋪了一層紅色的地毯,戰鬥之慘烈驚神泣鬼。陳明仁的七十一軍每一名士兵都接到了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命令,他們不可能逃出四平城一步,也不打算逃出四平城一步,他們甚至沒有打算活著離開四平城,就連七十一軍軍長陳明仁本人也電告杜聿明,鐵心以身殉國,壯志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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