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四


  金可這回信了,說,好你個老關,人家烏雲才十八歲,你把人家往公園一帶就是老半天,你也不怕作孽呀。關山林說,我怕什麼?我什麼也不怕,我早估摸著該這麼打一回了!接著又說,邵越你站著犯什麼傻?你不會去幫靳忠人遛遛馬去?邵越聽了,一縮頭,連忙跑出屋去。到了晚上,邵越給關山林打水燙腳的時候,關山林想起什麼,說,你今天,嗯,這個,在政委面前辦的那件事,你是辦對了,辦得好。不過我警告你,這事只此一回,要是我發現你在我面前也玩這一手,我可對你不客氣!邵越把擦腳毛巾遞給關山林,不服氣地說,要是下次還遇到這種事,我還玩不玩這一手?關山林瞪邵越一眼,說,你當還有下一次呀?你別做夢了,下一次,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我一個人去!

  關山林話雖這麼說,但事情要辦起來,卻並不那麼可人心。下一次果然是一個人去的,但去的人不是關山林,而是邵越。

  1946年下半年,東北的戰局變化莫測,四平戰役使國共兩軍大傷元氣,杜聿明佔領長春、永吉之後,為了實行南攻北守、先南後北的戰略,調集八個師約十萬兵力圍剿民主聯軍南滿三縱和四縱,與此同時,東北局書記、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兼政治委員林彪也在北滿組織大部隊圍剿土匪,國共兩軍都期望自己的地盤上局勢穩定。到下半年,北滿共產黨的根據地越來越穩定,而南滿的國統區卻被民主聯軍的部隊騷擾得天無寧日。關山林獨立旅所在的合江軍區擔負著北滿剿匪的主要任務,關山林帶著部隊整日鑽老林,涉荒原,臥冰雪,攆得殘匪連喘氣的機會也沒有。入冬以後,剿匪的戰鬥進入關鍵階段,在民主聯軍的大部隊圍剿下,土匪已陷入絕境,窮途末路,糧源斷了,只能靠殺馬充饑,鹽也吃不上,人人浮腫,走不動路。

  11月20日,獨立旅八團二營五連副連長李玉清率十幾名戰士經過一個月的追蹤,終於在勃利縣牡丹江邊馬弓架山的土地廟裡活捉了匪首謝文東。

  12月12日,東北先遣第一軍司令李華堂又在刁翎西北山為獨立旅八團一營一連生擒。時過半月,八團二營又在四道河子活捉了匪中將副指揮車禮衍,擊斃匪參謀長潘景陽,以後又俘獲偽中將軍長孫榮久,繳獲步馬槍千余支,短槍百余支,轉盤槍五支,自動槍四支,輕重機槍四十二挺,擲彈筒九個,平射炮一門,迫擊炮四門。東北民主聯軍合江軍區司令部和政治部發出佈告:合江境內土匪,大股謝李孫張。老謝黑子被擒,活捉李匪華堂。打散了郎亞斌,殲滅了吳長江。本軍對於殘匪,決予繼續掃蕩。務求徹底肅清,不留一匪一槍。如果殘匪投誠,絕對不咎既往。不打不罵不殺,遣送回家為良。沒有地分給地,生活定予保障。倘若執迷不悟,難逃本軍鐵風。特此剴切告諭,勿再自誤彷徨。

  佈告是政治部主任張如屏起草的,關山林拿著佈告看了半天,對金可說,好!寫得好!老張不愧是秀才,這詞兒用得就是好,聽著念著上口,每句字都一樣,不多不少正好六個,也夠他編的了!金可說,他也就是編順口溜,你叫他來帶兵打仗試試?關山林聽了這話心裡受用,嘴上卻說,話不能這麼說,不能小看老張的墨水,他這一個字,頂得上一門大炮的威力,要真試,他可比我這沒文化的大兵強多了!

  關山林忙著帶兵剿匪,心裡也沒忘記在牡丹江讀書的烏雲,有時候帶部隊打牡丹江市旁邊路過,就打發邵越去看看烏雲。入冬以後,又叫邵越給烏雲送去了一件裘皮大衣和一雙。大衣是從老毛子那邊弄過來的,上好的水龍皮,領子是銀狐皮做的,臉一貼上就發燙,[革兀][革拉]是上等牛皮做的,做這[革兀][革拉]很有講究,材料得從活牛身上扒下來,取皮時,先把牛的四蹄皮從腳跟割開,再把牛頭從嘴割破,一直卷到脖子,然後一擰,狠狠掐住,用鐵絲拴在樁子上,再用木棒狠擊牛的屁股,牛負疼往前猛地一躥,整張皮就從頭到尾被褪了下來,牛皮冒著熱氣,皮不充血,平整,厚薄均勻適度,這樣整張的牛皮,去掉四肢、脖子和肚皮上的部位,剩下的才用來做[革兀][革拉],這種鞋幫底相連,不分左右腳,穿時得光著腳穿,要不就覺著燒腳。

  烏雲正愁冬天沒禦寒的,邵越給送去大衣和[革兀][革拉],樂得她什麼似的,當下就穿上[革兀][革拉]和大衣,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說,暖和,真暖和。她又問,你怎麼知道我正需要禦冬的衣物?邵越說,你是獨立旅的人,供給關係在旅裡,除了咱們旅誰還能給你置辦過冬衣服?烏雲說,那,這大衣,這[革兀][革拉],都是上好皮貨,放在以前,地主老財家要置辦也得狠狠心,憑什麼就給了我,我也就是獨立旅的戰士呀。邵越不敢說這是旅長專門為照顧她弄來的,怕她有負擔,不要,便扯了個謊說,咱們不是打下了刁翎和勃利嗎,咱們繳了不老少皮貨,人人有份兒,也就是隨便給你拿了一件,你要不愛要,你脫下來我帶回去,給靳長子捂馬。烏雲聽他這麼說,連忙說,誰說不要了?要是人人有份兒,我當然要,我這兩天凍得都不敢起夜呢!

  烏雲高高興興把皮大衣和[革兀][革拉]拿回班裡去,惹得班上的人爭著摸那毛色。白淑芬瞪大眼說,荷,水龍皮呢!烏雲你這回威風了,看夜裡捂著烘不死你。德米,你也是部隊上的,老看著人家烏雲部隊上送東西來,你們部隊連人影子也見不著一個,你們那是什麼部隊,連起碼的階級友愛也沒有。德米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說話,低頭看她的書。

  白淑芬見德米不搭話,知道那是德米的脾氣,也不計較,轉回頭來小聲對烏雲說,烏雲,我看每次來的這個小邵,對你那麼好,那麼親熱,別是對你有什麼意思吧?烏雲不醒事地怔怔看著白淑芬,說,什麼意思?你是指的什麼呀?白淑芬拿指頭戳烏雲的額角,說,你這丫頭裝什麼迷糊,什麼意思,還能有什麼意思,當然是看上你了唄!烏雲鬧了個大紅臉,說,白淑芬你胡嚼什麼,人家是一個部隊的戰友,根本沒那回事兒!白淑芬說,戰友怎麼了,戰友就不能處對象了?要都這樣,咱們革命隊伍不就後繼無人了?

  烏雲已羞得不行,說,白淑芬你越說越沒樣子了,你再這樣說,我可就不理你了。白淑芬說,我也是為你好,我是看著小邵那人不錯。烏雲說,人家當然不錯,人家可是旅長的警衛員,擔著干係呢,要沒點兒覺悟,沒點兒本事,能讓他當旅長的警衛員?白淑芬笑道,看,看,還說沒什麼事呢,我還沒說什麼,自己倒誇上了,俏妹妹誇情哥哥,這可是不打自招!烏雲愣了一下,知道是中了白淑芬的套子,讓她拿著了,一時再找不出話來抵擋,撲上去就撓白淑芬的嘴,白淑芬抵擋著,兩個人鬧成一團。

  邵越來過學校好幾次,每來一次,都要帶些東西來,有時還帶點兒瓜籽糖棗什麼的給烏雲,照例說是打了勝仗人人有份兒。烏雲習慣了,也不追問,只是吃的用的,都拿回班上去共產,大家一塊兒享受。樂得大家都說,烏雲你介紹咱們也去獨立旅當兵吧,這兵當得,有吃有用,怎麼也不冤枉。

  烏雲離開獨立旅好幾個月了,心裡也著實惦記著旅裡,雖說她到獨立旅當兵沒幾天,可打心裡,她早已把獨立旅當成了自己的家,把旅裡的幹部戰士當成了自己的兄長、只要邵越一來,她就纏著打聽旅裡的事,邵越就眉飛色舞地說給她聽,說旅裡最近在什麼地方,打了什麼仗,殲滅了多少土匪,繳了多少槍支馬匹,說誰誰捉了多少土匪,誰誰在馬上打瞌睡,行軍時摔了下來,把臉摔腫了,誰誰沒護好槍,凍了槍栓,逢了遭遇戰一時沒拉開槍栓,讓土匪的子彈咬了腚。說得最多的,當然還是旅長關山林,說他怎麼指揮打仗,怎麼身先士卒,怎麼三天三夜不睡覺,帶著部隊在深山老林裡追剿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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