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六


  關山林率八四尖刀營從城西攻入市區,自此陷入拉鋸似的激戰之中,戰鬥打得相當殘酷,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屋,都要付出相當的代價才能奪下來。尖刀營在十五日當天就傷亡過半,開始不斷的補充建制,到第七天部隊打到市中區鐵路線時,全團傷亡已超過五百人,關山林那個時候已不顧一切地下到了尖刀連,親自指揮部隊一寸一寸地向前靠近。

  關山林光著頭,敞著懷,汗如蒸鍋,目似噴火,手裡提著一支打燙了的卡賓槍,指著前方出現的任何障礙聲嘶力竭地喊道,打掉它!關山林嗓子幹啞,嘴唇皸裂,渾身上下都被鮮血染透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又不斷地被邵越撲過來按倒。關山林對邵越拳打腳踢,吼道,你狗日的不往前沖,你抱著我幹屬!邵越已經負了傷,下頷被一塊炮彈片崩去了一大塊皮子,臉上糊滿了血,就這他仍然寸步不離開關山林,閉著嘴護犢子似的一次又一次用身體去擋關山林,擋飛向關山林的子彈炮彈。

  四平城鐵路線以西已全部被民主聯軍佔領,陳明仁軍部的核心陣地也被突破,七十一軍守軍傷亡過半,陳明仁的胞弟陳明信也做了民主聯軍的俘虜,陳明仁率殘部退守路東地區,以死據守。八團終於跨過了鐵路線,開始向市中心水塔的敵軍發起進攻。在三次進攻均被打回來後,衣衫襤褸渾身鮮血的通訊排長把電話塞到了關山林手中,民主聯軍參謀長劉亞樓在電話裡大聲訓質關山林,揚言八團若再拿不下水塔,他就斃了關山林!關山林說不出話來,甩手將話筒丟在地上,眼珠子往外滲著血,氣喘咻咻,抬頭盯著不斷向外吐著火舌的高大水塔渾身發抖。八團那個時候已將最後的預備隊投入了戰鬥,再沒有兵力可補充了。

  金可抽出手槍說,老關,你喘口氣,我來吧。關山林說,咱們分過工,我打前,你打後。金可說,連文藝兵炊事兵都上來了,哪裡還有什麼後?關山林說,狗日的火力太猛,燙手!金可說,先拿炮轟他!於是調八二平射炮和六〇 迫擊炮來,對準水塔猛轟一陣。水塔是大理石和青麻石砌成的,難轟,水塔下又有地下室,炮一響,守軍就往地下室裡鑽,躲過了炮轟再鑽出來從槍眼裡往外開火。關山林看這架勢不起多大作用,就說,這樣不行,得派擲彈手抵近了打.把狗日的火力壓制住,部隊同時發起衝鋒!金可說,我看行,你指揮,我帶衝鋒隊上,這回非打下他不可!關山林看政委也是強纏上要打這一仗,便說,也行,我先讓擲彈手爬到水塔下面打上一氣,你看我把火力壓制住了你再衝鋒,動作要快,只要貼進了水塔,狗日的就拿你沒轍了!

  大家分頭準備了一陣子,金可帶著衝鋒隊,都爬在鐵道後面,關山林讓五六名擲彈手準備好,先叫平射炮和六〇炮照著水塔猛轟一陣,擲彈手乘著炮火爆炸的間隙貓著腰順街道兩邊的牆角穿過過街天橋抵近了水塔,然後趴在地下,用擲彈筒一人朝著水塔的火力點打了兩發擲彈頭。水塔上一片火光,大理石和青麻石的粉塵四下飛揚,罩住了炎炎烈日。金可看著水塔上的火力被壓制下去了,就帶著衝鋒隊一躍而起,朝水塔沖去。誰也沒有注意過街天橋上有什麼異樣,等邵越看出那裡有什麼不對勁,拉著關山林著急地喊,團長,天橋上有埋伏時,局勢已無法挽回了。埋伏在過街天橋上的是兩個大麻袋,每只麻袋都有一條繩子牽著水塔,麻袋和繩子先前都是靜靜的不動聲色,在硝煙和火光中陰險地守候著在那裡,耐心地計算著它們的獵物,它們像死去了的動物屍首似的,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猜測和懷疑,這就使它們的威脅發揮到了極致。當金可政委帶著衝鋒隊的戰士沖過鐵路,沖過大街,從過街天橋下穿過的時候,聯繫著麻袋的繩索被水塔裡的守軍拉動了,兩隻麻袋同時開了口,從橋上下雨似地傾倒下上好的黃豆,那些滾圓的豆子立刻鋪滿了街道,衝鋒的戰士踩在上面,站不住,一個個都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手中的武器摔得老遠,水塔在這個時候像突然醒過酒來的妖怪,睜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窗口同時吐出重機槍、輕機槍、衝鋒槍的火舌,子彈的火網將黃豆和黃豆上面的衝鋒者打得亂跳,街道上立刻像開了屠宰場,躺滿屍體,淌滿鮮血。

  關山林一腔熱血從腦門上直躥而出,沖著衝鋒的人大聲喊道,回來!快撤回來!衝鋒的人聽見小喇叭命令撤退的聲音紛紛往回撤,但他們越是急,越是不能保持住平衡,爬起來,又滑倒在地,爬起來,又滑倒在地,四平城突然變成了一座站立不住的浮島,那些貿然撞入的水手一個個都像暈了船似的在上面跌爬滾翻,而水塔則以不變應萬變的陰險和冷靜嘲笑著用死亡接待了他們。關山林目瞪口呆,光著的腦袋上堅硬的頭髮冒著火苗,渾身冷汗如雨,他為這種從未見識過的卑鄙無恥的戰術怒火中燒,憤惱欲絕,同時又無計可施。

  他看見好幾個戰士被子彈擊中了,在街道中心抓著黃豆痛苦地爬動。他看見政委金可坐在黃豆上面,似乎無法相信地搖著頭。一串重機槍子彈飛來,將金可的胸膛打得稀爛,金可差不多是被攔腰切成了兩半,在他倒下去的時候,他還把手中的加拿大手槍指向水塔,似乎在最後時刻,他還想弄清站立不住的浮島之謎……

  黃昏時分,傷亡過半的八團奉命撤出戰鬥,他們在夕陽慘淡的餘輝中抬著戰友們流淌著鮮血和耷拉著肢體的擔架緩緩離開鐵路線,從城西出城,十天以前,他們就是從這裡高舉著戰旗呐喊著沖進城來的。灼烤的夏風中,城外的血腥味比市區中的血腥味淡了許多,也純了許多,也許是這個原因,八團的幹部戰士突然之間一下子都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二十四小時之後,攻城的槍聲驟然停止下來,所有的部隊同時接到撤離戰鬥的命令,一夜之間,十幾萬民主聯軍的戰士撤出已被打得支離破碎的四平城,井然有序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撤退的命令是民主聯軍總司令林彪親自發出的。鄭洞國和孫立人的兩路援軍已與擔任打援的部隊接上了火,而四平城還有一半在陳明仁手中,林彪擔心拿不下四平,使全軍陷於被動局面。

  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鄭洞國和孫立人此刻最擔心的不是救不出陳明仁,解不了四平之圍,而是擔心林彪最擅長的圍城打援戰術,所以五十三軍和新一軍的行動非常謹慎,非常緩慢,幾乎是走一步看三步,民主聯軍完全有足夠的時間和兵力給四平守軍以最後一擊。而四平的守軍確實也頂不住了,連陳明仁本人也已將一支二號勃郎寧手槍頂上了子彈,裝在衣兜裡,準備隨時以身殉國。他完全沒有想到攻城的部隊會在突然間自動退去,還他一條生路。自然就更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後,他將攜夫人一同飛往南京,接受蔣介石的親自授勳,成為暗然失色的黃埔將領中的一顆希望之星。

  民主聯軍的撤退從容不迫,沒有受到任何威脅。

  6.媒妁

  1947年秋季攻勢結束後,東北民主聯軍經政治委員羅榮桓將軍的提議改稱為東北人民解放軍,部隊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開始了休整和大規模的訴苦復仇教育。

  關山林和烏雲的婚事在這個時候被提了出來。

  八團在四平戰役中打得很苦,損失慘重,二營基本上是打光了,一營和三營也各有傷亡,部隊需要大量整補。1947年東北人民解放軍的實力已今非昔比,部隊在兵力和裝備方面的補充已得到相當保障,兵力的來源主要是地方部隊和解放兵,部隊在兵源補齊之後,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訴苦復仇教育運動。關山林這時心裡就估摸著,認識烏雲也有一年多了,也該結婚了。當時部隊正駐在林口,離合江省軍區很近,關山林就騎著馬去找張如屏。

  張如屏剛從下面檢查土改工作情況回來,一看見關山林很高興,立刻叫手下的勤務員去弄點兒酒來,也沒有現成的菜,炒了點兒黃豆,兩個人圍著炭火邊喝邊嘮。關山林見不得黃豆,一見黃豆就要嘔吐。關山林兇神惡煞地站起來說,你把黃豆弄走,我噁心!張如屏很奇怪,說,你怎麼會噁心,往日喝酒沒黃豆,牲口飼料用你還抓一把呢。關山林站在那裡不說話,渾身發著抖,臉色鐵青得難看極了,半晌克制下來,就把四平戰役自己吃的虧說給張如屏聽,說到政委金可犧牲的場面時,喉嚨裡已有了哽噎。

  張如屏聽了,唏噓不已,他知道關山林和金可是老戰友,抗戰八年幾乎在一起,感情上撕裂不開,金可的死對他說什麼也是一次沉重的傷害。張如屏立即讓人把黃豆撤了,兩人索性光喝酒。幾杯酒下肚,關山林熱了,脫去大衣,脫去[革兀][革拉],把[革兀][革拉]鞋散開放在炭火邊烤著,一雙赤腳臭哄哄地擱在火盆上,搓著脖子上的汗泥說,老張,我來找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我那事怎麼整?張如屏說,你的什麼事?什麼怎麼整?關山林不高興了,說,還有什麼事,當然是我和烏雲的事。張如屏說,你和烏雲怎麼了?關山林說,我們也該結婚了吧。張如屏笑道,怎麼,急了?關山林說,急不急的,我們也處了一年多對象了,也該結婚了。張如屏說,你們哪裡是處了一年多對象,你們只能說是認識了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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