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


  穆仰天把生活規律調整了,以女兒穆童為中心,一切圍繞著她轉。穆童去學校的那五天,穆仰天很少出門,在家裡做做家務,看看報紙,隔天到穆童的房間裡,把穆童的被褥曬了,再重新鋪好,四處撣撣灰,衣帽間也打開重新收拾過。做家務很費時間,也很費力氣,比如拖地、打揚塵、清除露臺植物上的灰土,連衛生間帶客房七八間屋子,光收拾一遍半天時間就過去了,人累得滿頭大汗,比上班還辛苦。事情做完了,穆仰天休息一會兒,喘喘氣,換了鞋,上街去淘碟片,不到一個月淘來一大堆,每天在視聽間裡練摁鍵鈕,看國外的人們怎麼長大、戀愛、打拼和殺人,順便溫習溫習早已陌生了的英語。

  到了週末,事情多了起來——要提前去超市買穆童喜歡吃的食物,要按營養配方採購蔬菜和水果,冰箱裡的飲料也得充實。東西列了清單買,買完以後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按生冷鮮活一樣樣收拾了、洗乾淨、分了袋,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進冰櫃的進冰櫃,水果揀喜慶的兩三個品種裝盤,視聽間裡放一盤,穆童的臥室裡放一盤。東西清理好,再系了圍裙進廚房,煎炸燉炒,為穆童準備晚餐。從週五到周日,這三天時間不能看碟片。一是要幹的事情太多,沒時間,二是即使有時間也不能看——以穆童為中心就是以穆童為中心,就算家裡什麼活也沒有了,穆童也侍候好了,人在那裡舒服地躺著看電視或者灌CD,自己也要像孵蛋的母雞似的守在一邊,問問學校裡的事,問問她的事。總之,這個調整是雷打不動的硬指標,穆仰天既然作了決定,就決不含糊,堅決執行。

  公司那頭由新老總打點著,穆仰天從不過問。

  穆童對穆仰天辭去公司的職務回到家裡來這件事情一個字兒不提。穆童聰明得很,明白穆仰天這樣做,不是公司做不下去了,不是自己疲了倦了,要逃回家來早早地做寓公,而是為了她。對這件事,一開始穆童並不是沒有看法。她認為穆仰天這樣做,是來陶母剪髮的一套,借此給自己施加壓力,把自己監視起來,監視成一個家庭囚犯。穆童有些生氣,私下裡向小慧抱怨。誰知小慧聽了,發半天呆,也不說話,眼圈漸漸地就紅了。穆童不明白小慧發的哪門子神經,推小慧,說你裝什麼大頭鬼神?小慧抽一下鼻子,恨恨地說,上帝不公平,什麼好事都讓你碰到了,我要有這樣的老爸看重、寧願舍了大把掙錢的機會和風光守我,拼死我也做個乖乖女。穆童聽了,也發呆,心想小慧看起來憨憨的,缺心少眼,沒想到比自己更懂得猜度人。這一醒悟,就慶倖自己這一次冷靜在先,沒有發作,差點兒沒把老爸的一片苦心活活地冤枉了。

  穆童因此乖巧了許多,基本不朝穆仰天大喊大叫了,飯也吃得很好,吃完老老實實上樓去自己房間寫作業,或者聽音樂。穆仰天感覺到了女兒的變化,感覺到了也悶在心裡,不說。父女倆對這件事情心知肚明,都暗暗努力,盡可能地要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好,感覺到自己能夠撐起一個完整的家,不需要另外人的介入。

  穆童像是變了一個人,人安安靜靜,乖乖的,學習開始用功,連續拿回來好幾個80分以上的考卷,學校方面也不再有她的問題通知傳來。有一次穆仰天去學校開家長會,老師在綜合講評的時候,居然還表揚了穆童,說穆童同學關心集體,把掉在地上的班旗撿了起來。雖然那只不過是一件無關宏旨的小事,但對穆仰天來說,仍然有些精神準備不足,好像自己的女兒本來是個小魔頭,到處捅天砸地,惹下不少亂子,讓人指背是一件正常事,突然讓人家換了個評價,這種結果好是好,卻有些不習慣。穆仰天在聽到穆童被表揚時,本來下意識地要咧了嘴笑出來,卻又害怕是一樁冤案,上了人家的當,拼命忍住了,板了臉沒笑。這樣的事情又經歷了幾次,不光是讓人踩了幾腳的班旗,也有別的,比如學習上開始發力,還有體育考了全班第十二名,等等。穆童真的像是發了奮,要賭氣證明什麼,或者還有欠了老爸良心債的心理,不肯在原處承認,要在學業上教養上扳回來,也真的有了成效,那以後連續得過幾次表揚,穆仰天也就慢慢地習慣了。穆仰天想,穆童是誰?是他穆仰天的女兒,聰明是天生的,出色是命定的,要拿到他人的欣賞算不得是奇跡,自己該大方一些,不用太當成一回事兒。這樣不乏得意地想過之後,暗地裡舒了一口長氣,以後再開完家長會,不管會上有沒有穆童的表揚稿,心裡都平和著,不緊不慌,一路笑吟吟地回家,給自己泡上一杯好茶,茶杯端到露臺上,人往休閒椅上一躺,一上一下地搖晃著,呷一口燙燙的茶,一絲絲地咽下嗓子眼去,那種習慣也就不再怪怪的,正常起來了。

  穆童那幾份80分以上的考卷中,有兩份是蔔天紅做著任課老師。蔔天紅在卷子上用紅筆簽了老師意見,無非「進步很大,希望更努力」云云,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感情。穆童把那兩份卷子交給穆仰天時,在一旁特意留心了看他。穆仰天心裡有準備,看了蔔天紅的簽字,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卷子留在手上的時間也沒有特別的長,看完卷子揪過穆童的小辮兒來,誇張地扮了傻瓜臉來說,好肥的80分呀,老爸今晚必須喝一杯,狠狠慶祝慶祝。把穆童得意的,立刻提條件要玩一通宵遊戲——要慶祝大家慶祝,她又不會喝酒,再不讓玩通宵遊戲,80分憑什麼?

  蔔天紅那邊,自從發過網上那個郵件後,再也沒有和穆仰天聯繫過。穆仰天去鼎新外國語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倒是在學校碰到過她。卜天紅是班主任,家長會由她主持,她先用好聽的聲音作了開場白,就自己的任課向家長們介紹了學生的情況,介紹以表揚為主,全班同學挨個兒提到,而且在座的家長聽了,沒有一個不是優秀的孩子。蔔天紅講完,再換了別的主課老師上臺向家長們介紹情況,蔔天紅自己,則把一些寫了不宜公開內容的條子裝在信封裡,不動聲色地交給部分家長。

  卜天紅對穆仰天和別的家長一樣,禮貌而矜持,並沒有兩樣待遇。有一次,因為穆仰天去得早,兩個人在教室外的走道裡碰了面。蔔天紅沒有避開,主動走過來,簡單地說了穆童在學校的表現,內容仍以表揚為主,表揚過後,叮囑穆仰天回家後多鼓勵孩子,但不要過分寵了她,同時提醒穆仰天穆童這幾天嗓子發癢,有點兒上火,擔心是攻書攻猛了,要穆仰天回家以後泡點兒胖大海給穆童喝。然後撇下穆仰天,轉過身去,走到一旁,嚴肅而小聲地對另一個家長說他孩子雇人寫周記的事,借此終止了與穆仰天的交流。旁邊的人,怎麼也看不出兩個人曾經有過什麼密切關係,反而讓穆仰天有些失落,臉上有些掛不住,但又不能老站在那裡,聽人家孩子的軟肋,只得轉了身,慢慢走開,自己都有些懷疑,不知道他和那個清秀乾淨的女教師之間,是不是真的有過一段牽腸掛肚的感情。

  穆童在學校的表現創造了奇跡,表揚從學校得到家裡,這樣幹勁越來越大,週末回家,仍然把奇跡保持著。雙休日,穆童很少往外跑,不聲不響地把作業做完,書包清好,然後像個小主婦似的,把頭髮紮成綹,腰裡圍了圍裙,先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再收拾樓上樓下兩個大套的房間,吸塵、抹屋、吸濕、打蠟,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來,外套送到小區乾洗店,內衣丟進洗衣機,洗了晾起來,待快幹時再一件件熨好,掛回露臺去,甚至還累得滿頭是汗,把家裡幾年沒清理的貯藏室都給翻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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