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兩個人自分手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面,連電話都基本沒打過。聞月那天在電話裡和穆仰天約了時間,銀行那邊一收盤,清單都來不及核點,就趕往「名典咖啡」,見了穆仰天。兩人說了幾句分手後的閒話,聞月直截了當把話題轉到趙鳴身上。

  聞月的意思是,事情做到任何地步,朋友不能傷,朋友是如今社會上最珍貴的東西了,要連朋友都傷了,這世界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聞月申明說,我不是要摻和你公司的事,我也挺欣賞你讓自己退休的想法,這說明你到了什麼份兒上,都能把持住自己,都是一個讓人另眼相看的男人。可趙鳴不比你,他是生意場上的動物,撲躍騰挪的本事放在一邊不說,人是習慣了讓別的動物追逐和追逐別的動物這樣的遊戲的,而且上了癮了,你讓他和你一樣回家待著,他待得住嗎?那還不是讓他自殺?聞月用她那雙黑黑的眼睛罩住穆仰天,說,我真的不在意你那什麼狗屁公司,什麼狗屁主宰,我還是放心不下你,不肯看著你在已經變得認不出來樣子的世界裡一味地堅忍,最終堅持到剩不下一點兒人的感情了。

  穆仰天被聞月最後那句話說得心裡一熱,差點兒就推開面前盛了咖啡的桌子上去把聞月摟進懷裡了。穆仰天端了杯子起來,把臉埋下去,埋進杯子裡,吸了一口長氣,狠狠地呷了一口咖啡,再放下咖啡杯時,臉上的激動就抹去了,依然麻木著,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來。

  穆仰天不會告訴聞月,家中有一個在成長過程中充滿了危險的女兒,他穆仰天不可能省心;他當年下海做生意,目的和動力來自于童雲和穆童,現在童雲不在了,穆童也不再缺乏成長的經濟基礎,再去商場上搏殺的動力就失去了,除了精力和情緒的宣洩,商場不再對他有任何誘惑力。穆仰天也不會告訴聞月,請CEO的決定牽涉公司規範,想要一番輝煌是所有男人的夢想,他穆仰天也躲不過去,可真正的底子裡,卻是由他做人的好惡愛憎支撐著,對趙鳴的去留問題,也是站在朋友的位置上認真考慮過了,是對朋友負責的。這個決定不是輕易做出來的,當然不會輕易改變。

  穆仰天俯過身子去,隔了桌子替聞月點著一支香煙,然後收了火機,告訴聞月,趙鳴其實並不一定非要離開公司,要是公司新老總來了,新老總決定用趙鳴,而趙鳴又能低調做人做事,他不會干涉,他甚至可以建議保留趙鳴公司副總的職位,或者讓趙鳴去企劃部營銷部當頭兒。如果事情真是這樣,決定不是他的,而是公司新老總和趙鳴雙方的。但現在不行了。既然趙鳴搬了人來說情,尤其搬了聞月出來,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就有了大家玩心眼兒的成分,穆仰天不光質疑他趙鳴的能力,也質疑他趙鳴的人品。穆仰天會把這一條寫進和新老總的合同裡,和新老總約定,公司裡保證趙鳴的股東利益和善後安置,但絕對不能用趙鳴這種人,要不他寧願花更大的價錢,重新去獵頭公司委託願意接受這個條件的人。

  聞月聽穆仰天這麼說,知道事情沒有回旋的餘地,在穆仰天這裡已經是做死了。聞月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問穆仰天:「你怎麼不吸煙了?光給我點上,沒見你點上?」穆仰天平靜地說:「戒了。」聞月有些詫異,問:「什麼時候戒的?」本來還想說兩人第一次在床上的時候,穆仰天還指使她下床去點過煙,分明香煙是夥伴,怎麼說戒就戒了?一想這種話不能說,要說就有點兒走嘴了,連忙打住。穆仰天這邊也沒說什麼,雲淡風清地笑了笑,替聞月續了咖啡,並沒解釋什麼時候戒的煙,為什麼戒煙。

  聞月本來不是一個在意什麼的人,那一刻卻有了一絲傷感,香煙夾在細長的手指間,伸了青煙嫋嫋的手出來,隔著桌子放在穆仰天的手背上,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後人往靠背椅上一仰,看著穆仰天,老半天突然冒了一句:

  「老穆,你現在是穆老,讓人說不出話了。」

  穆仰天安排好公司的事情,等新老總來,接了自己手中的印鑒,在公司召集了中層以上高級職員會,宣佈自己卸職,新老總正式走馬上任。然後,新老總陪著穆仰天去總經理秘書辦公室,取穆仰天存在那裡的私人用品。總經理辦公室早兩天已經騰出來了,打掃得乾乾淨淨,鑰匙由總經理秘書收著。卸任老總去前任秘書的辦公室裡取私人用品,沒有在繼任老總到職後再走進他曾經使用過的辦公室。

  「除了公司的事情,」新老總禮貌地問穆仰天,「董事長有沒有別的事情要交待?」

  「我已不是公司的經營者了,照說沒有這個權力。」穆仰天想了想,說,「既然你問到了,我就說一樣,行不行,你別依我,依你自己。」

  「我聽著。」

  「過去黑汗水流地創業,公司裡沒章沒法,跟著我的那些員工,他們跟得苦,我這個人能力低,想到了沒做到,虧待了他們。現在公司上路了,條件好多了,請你多照顧一下他們,我替他們先謝謝了。」

  「您不是公司總經理了,可還是董事長。您放心,我會把您的話當做董事會的意見領會的。」

  「那我就真的謝謝了。」

  穆仰天頭兩天分別去過各個工地,和工地上的監理人員們告過別,公司本部這邊,大多數員工拍過肩膀握過手,留下了家裡的電話,說誰要是想喝酒,想聊天了,他歡迎去他家裡喝和聊,但前提是,只限於喝酒,只限於閒聊天,不談公司裡的事。

  事先吩咐過,公司裡的人不送,誰也不許送。

  穆仰天那天沒有開車,車鑰匙交給了新老總,也沒讓前任秘書開車送自己,懷裡抱著一包私人用品,一個人慢慢走到街上,兩頭看了看,招手攔下一輛出租汽車。

  坐出租汽車的感覺讓穆仰天有些不適應。下車的時候他遲緩了一下,差點兒忘了掏錢夾。後來掏出錢夾來付過帳,錢夾揣進兜裡,走進淩雲小區,又在架空車庫的門口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抱著懷裡的包進了門廳,乘電梯上樓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相安無事,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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