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穆童的表現讓穆仰天感到吃驚。即使是童雲在世的時候,穆童也沒有過這樣優秀的表現,自己的衣裳從來沒洗過,更不要說別人的衣裳。穆仰天先想到女兒到底是長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個整天只知道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往嘴裡塞薯條的女兒了,這讓他有些欣慰。但是很快地,他否定了這個判斷。

  穆童依然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吃薯條,該搗蛋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省,碰到死黨小慧來家裡,兩個小魔頭照樣沒心沒肺地鬧,滿嘴是「屁兔」「賽羊」「版豬」「大蝦」「菜鳥」「烘焙雞」這樣的網絡暗語,還約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不叫穆童了,叫「穆童·com」,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叫「小慧·cn」,不是真懂事的樣子。但只要穆仰天在樓下咳嗽一聲 ,穆童立刻像聽了鬼腳步似的止住大聲,同時豎了指頭在嘴邊,要小慧噤聲——要替老爸分擔什麼的表現,在穆童那裡是明顯的。

  穆仰天有些擔心,不知道女兒這樣的變化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屬￿正常的範疇。有時候他自己都有些懷疑,覺得女兒這樣的變化不在他的準備之中,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讓他承受不了,讓他提心吊膽。他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一定要女兒像海軍陸戰隊女隊員一樣,這樣逼著女兒進步,反而把原本還是孩子的女兒搞夾生了。穆仰天不是沒有希望,但希望這種事情已經讓他害怕到了恐懼,不再有信任。他認為事情還是低調一點兒好。哪怕幸福來得如蝸牛行,也比一掠而過的彗星更靠得住。

  真正的變化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時候發生的。

  那個星期六的早上,穆仰天從夢中醒來,一睜眼,發現晃眼的陽光中,穆童小貓似的趴在他床頭,屏著呼吸,笑眯眯地看著他。

  穆仰天不是沒有在睜眼後的第一時間裡看到穆童。這樣的經歷有過。有好幾次,父女倆為什麼事情鬧僵了,或者吵了嘴,第二天早晨一睜眼,穆仰天就看見穆童一臉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怒氣衝衝地盯著自己,讓穆仰天懷疑是不是還在夢裡,或者先前的夢完了,這是續的另一個。在穆仰天的記憶裡,沒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至少有五年了。

  這還不算完。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張笑臉的同時,嗅到了香香的煎雞蛋味兒。扭了頭往一邊看,他看見床頭的託盤裡,居然是豐盛的早餐,兩隻模樣兒十分好看的水煎雞蛋、兩片烤麵包和一聽酸奶,誘人無比地等在那裡。穆仰天驚訝了。

  更讓穆仰天驚訝的還在後面。

  穆仰天吃著穆童親手做的早餐,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手托著腮幫子,支了腦袋,臉蛋兒擠成卡通人物樣,不住地問蛋煎得怎麼樣,火腿老了沒有,麵包烤得火候如何,硬纏著找穆仰天討表揚。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穆童那邊已經殷勤地拿了拖鞋過來,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穆仰天肚子裡飽飽的,身邊有人侍候著,就有了一種叫做幸福的頭暈感。

  父女倆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臥室。一進起居室,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淨,吊燈下懸了光芒四射的彩紙,花瓶裡插著新鮮的白山茶,那喜形於色的花兒下,靜靜地立著一張精美的卡片。穆仰天先沒留意,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過去,拿了卡片讓他讀,他讀到一行用笨拙的兒童體歪歪扭扭寫下的彩色美術字:

  老爸,生日快樂!

  穆仰天耳邊如鳥翼掠過,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眼淚差一點兒就湧了出來。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他三十九歲的生日。穆仰天有一陣有些控制不住,鼻子發酸,但他很快讓自己平靜下來,裝作講衛生,要去盥洗室裡刷牙,卡片往睡衣口袋裡一揣,進了盥洗室,水龍頭開了,靠在面盆邊,沖著鏡子發呆。

  穆仰天心裡明白,穆童這樣做,不光是在做一種補償,其實她是在證明這個家不需要別的女人。她還是心疼他這個當老爸的。她把牙咬得緊緊的,是死也不肯為以前的作為認錯。她要讓他這個老爸知道,她不光心疼他,還能夠擔待他;媽媽死了,家裡的主婦走了,但這個家裡還有一個女人,是真的能幹女人,不再需要別的什麼女人了。

  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開心。他像一個真正的老爺們兒,手裡捧著茶杯,在屋子裡心無旁鶩地走來走去,沒有目的,卻是滿腹暖洋洋的牽掛。穆童像一隻纏人的小貓,總在穆仰天身邊來回轉悠著,問他需要什麼,問他要不要她來陪。有時候人在樓上聽音樂,會突然跑下樓來懸在穆仰天脖子上,忍住了板著臉不撒嬌,認真地問穆仰天愛不愛她。穆仰天想,當年的穆童還是個娃娃,他給穆童買的所有生日禮物都是各式各樣的娃娃。穆童最喜歡的是BARBIE①,他為她買了1964年出生的斯基珀,1992年出生的斯塔茜,1995年出生的凱麗,甚至還買了芭比的男朋友肯②。現在的穆童不再是娃娃了,她在拼命地長大,而且在拼命證明著自己的確長大了、能承擔了。有這樣知道疼憐自己的女兒,三十九歲的他真的應該知足了,又怎麼能讓他不愛?

  穆仰天不能老讓穆童懸在脖子上,那樣他會整天暈暈乎乎的,什麼事也做不成。穆仰天找一個角落坐下來,微笑著,從遠距離看快快樂樂走來走去的女兒。穆童小臉兒光光潔潔,即便在白天,眸子也亮成兩顆耀眼的星星,頭髮乾淨得滑溜溜的,彩色皮筋束不住,總在小腦瓜後飄揚著,要多靈動就有多靈動。穆仰天那樣看得發呆,心裡就想,童雲在這裡就好了,童雲應該看看她自己的女兒,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了。

  穆童一直想在穆仰天面前表現出她是一個長大了的女孩,或者說,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每次週末,穆仰天要是出門買菜回家晚了,穆童都親親熱熱地迎到門口,替他接下懷裡大大小小的包裝袋,替他拿來拖鞋,替他接過外套。要是穆仰天先回家,穆童後回家,穆童推門就響響亮亮地喊:我回來了。

  穆仰天有兩次在廚房裡忙著,生疏地切著鮮筍或者嘗著湯罐裡煮的鮮菌湯,沒有反應過來,沒搭腔。到了第三次,穆童喊:我回來了,並且探了腦袋進廚房,拿眼睛搜索穆仰天。穆仰天醒過神來,看出穆童是等著自己回答,就說:看見了,去玩吧。

  「你不能說看見了。」穆童對穆仰天的表現不滿意,進了廚房,學著穆仰天的樣子皺眉頭,批評他說,「你就是看見了也不能說看見了,更不能說去玩去吧。」

  「那我說什麼?」穆仰天困惑地捏著菜刀問。

  「你說『辛苦了』。」穆童一板一眼地指點道。

  穆仰天不明白為什麼看見了不能說看見了,一定要說辛苦。一個小孩子,累成什麼樣,睡一覺就恢復過來了,就算學校裡功課堆成山,要點燈熬夜應付老師,比起賣血賣自尊掙錢供家用的大人,也沒什麼好辛苦的。穆仰天就認定女兒肥皂劇看多了,分不出生活和電視裡的故事是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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