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最初的那些日子,蔔天紅每天下課後就往孟同學身邊趕,從武昌到漢口一路轉車換船,匆匆趕到同濟醫院。可每次等她滿頭大汗地趕到醫院時,孟同學卻不見她,指使護士把她攔在病房外。蔔天紅好說歹說,求過情,流過淚,請護士放自己進病房。護士很為難,申明不是醫院不通融,是患者有言再先,凡是女性,包括自己的母親,一律不見,醫院為患者的病情和心境考慮,只能尊重患者的意願。

  蔔天紅想不通,委屈得很,從書包裡翻出紙和筆,站在病房外墊著牆壁給孟同學寫信。蔔天紅一邊流著淚一邊在信中說:我們不是一對戀人嗎?我們不是正在戀愛嗎?為什麼戀人之間要由門和護士來阻攔?為什麼不能讓我走進病房,讓我在你身邊坐下,我們手握著手,以戀人的名義面對彼此、面對一切?

  流著淚寫好信,交給護士,由護士傳遞進病房。一會兒護士出來,抱歉地對蔔天紅說,對不起,病人還是不願意見你。

  蔔天紅再從書包裡翻出紙和筆,枕著牆壁寫第二封信。她在信中說:你有什麼了不起?憑什麼不見我?得了病就算權力嗎?要是這樣,讓我怎麼相信你那四年默默跟著我的目光?讓我怎麼相信人生?

  護士再一次進入病房,然後從病房裡出來,紅著眼圈對蔔天紅小聲說,你,還是走吧,別再打擾病人了,他已經很衰弱了,真的很衰弱了。

  蔔天紅那天是一路哭著回到武昌的學校的。

  事情拖了幾個月,最終由孟同學給解決了。孟同學做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從醫院裡出來,參加了自己的畢業典禮。卜天紅聽說孟同學回校以後跑去找他,他以預防傳染為由,拒絕和蔔天紅見面,扭頭就走,憑蔔天紅怎麼追著他,喊他,他都不回頭。當時有好多同學和老師在場,都看到了這一幕。卜天紅的好友替卜天紅打抱不平,說憑什麼呀,艾滋病又不是名望,擺那麼大的譜幹嗎?卜天紅攔住女友,強迫自己掙出笑容說,沒事兒,他追了我四年,就當我是在還他的債,我也得追他四年吧。

  誰知道,卜天紅根本就沒有追孟同學的機會了。畢業典禮結束之後,孟同學很快填寫了志願,獨身一人去了西藏。走的時候也是悄悄的,沒有告訴蔔天紅,只給她留下一封簡單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話:我們分手吧。

  蔔天紅非常生氣。兩個人畢竟有過一個多月的戀人關係,談過一個多月的戀愛。是這樣的關係,他在醫院治病的時候,怎麼就可以拒絕和她見面?他追了她四年,不是她主動,海誓山盟的話,他沒少對她說,現在她要主動了,她願意反過來追他,讓他感到欣慰,他卻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她。感情上的事情就算不可能有結果,就算要分手也該說到明處,大家勇敢面對,怎麼說走就走,連陌路人都不如?蔔天紅那一氣,也就不再理會這件事,就當被人拋棄了,自己溫書考研,把生活過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卜天紅是在得知孟同學在西藏的一些消息之後,才生出深深的慚愧的。那是兩年之後的事情,蔔天紅已經臨近研究生答辯了。孟同學到西藏後,分配在山南地區澤當鎮當教師,教那些臉蛋兒上頂著兩朵高原紅的藏族孩子們漢語和自然,也教他們瞭解祖國內地的地理和歷史。他把那些可愛的藏族孩子,全都當成了自己這一生不可能再擁有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把自己時日無多的生命,全都獻給了他們。而那些樸實的藏族人,一點兒也不歧視他的病。他們把孟同學當恩人,爭著接他到家裡做客,請他吃烤羊排、喝青稞酒,還在弦子的伴奏下手拉手地跳鍋莊舞,拿他當自己前世失落掉的異族兄弟。

  從西藏回來的人還提到一件事,說孟同學每年的4月30日都會請一天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沒有幾個人知道4月30日意味著什麼——那是蔔天紅的生日。卜天紅想起來,大學四年,孟同學每年的這一天都會通過郵局給自己寄一張生日賀卡,祝自己生日快樂,年年沒有忘記。在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蔔天紅把自己關在宿舍裡,翻出孟同學過去幾年寫給她的厚厚的一遝信,攤在膝頭,在燈下一封封地讀,讀得淚流滿面。然後她再翻出孟同學寫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捂著嘴讀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再也讀不下去,撲在枕頭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卜天紅向家人宣佈,她將進藏,去和孟同學完婚——不管他得的是什麼病,不管他還能活幾年,她要做他的妻子,陪伴他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日子。父母不同意她的決定。她對父親說:爸,您小的時候,猩紅熱和鼠疫也讓人們這樣恐懼,對吧。她對母親說:媽,我小的時候,肺結核和天花也讓所有的母親談虎色變,對吧。她平靜地對父母說:不,現在我不再恐懼了,不再害怕了,我和他在一起,我們可以戰勝一切。

  卜天紅不顧家人和閨中密友的竭力反對,向學校告了假,拎著簡單的行李飛去成都,再由成都飛進藏,去了山南澤當。她沒有想到,等待她的不是殉道般神聖的婚禮,而是一場噩耗。

  就在蔔天紅從武漢啟程飛往成都的那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襲擊了山南地區,孟同學為了救兩名藏族孩子,沖進鋪天蓋地的泥石流裡,把一縷孤魂留在了高原。他好像知道蔔天紅的決定、知道她要放棄一切來陪他度過他餘下的日子似的。他把自己的拒絕做到極致,在最後一刻,仍然扭頭走掉,沒有給蔔天紅留下任何追趕他的機會。

  得到噩耗的那一瞬間,蔔天紅從心腔深處一下下生出劇烈的疼痛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呆呆地盯著告訴她消息的澤當鎮鎮長烏金,人像傻了似的,半天沒有醒過神來。因為情緒激動,蔔天紅嘔吐不已。她一路嘔吐地前往孟同學任教的那個學校,到了孟同學的墓地上還在嘔吐。她就那麼嘔吐著坐在孟同學泥土新鮮的墓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然後因為受了寒氣,染上了肺炎,高燒40℃不降,被很快送回武漢。

  從那以後,蔔天紅不和任何男性有超過同事間關係的來往,也拒絕談戀愛。卜天紅坦言害怕談得太深,失去時措手不及。她不會勉強自己,自然沒有權力勉強這以後進入到她生活中的穆仰天。

  蔔天紅不喜歡讓友誼變成愛情,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隻鳥兒變成了火雞。在愛上了穆仰天之後,蔔天紅又提醒自己別去涉足婚姻。若是做了愛情火雞,失去了森林的領地,沒有了鳥兒自由自在的野性生活,起碼聖誕樹下的獻身是美麗的、悲壯的、予人快樂的,能落上一頭;要是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婚姻是一座時時處處危險的烈焰,人入其中,就不再是火雞,而是拼著性命的蛾子,只能與烈焰共焚了。那份承擔的責任,不是死可以造就的。

  卜天紅的信念,卻因為和穆仰天的一次出遊,徹底地瓦解掉了。

  那一次,穆仰天應三峽大學城市建築系執教的老同學之邀,去宜昌講課。正好是在暑假期間,蔔天紅賦閑在家讀書和補習德語。穆仰天那個時候已經有點兒離不開蔔天紅了,去什麼地方都不由自主地想著蔔天紅。他試探著給蔔天紅打電話,邀蔔天紅和自己一起去宜昌,自己講完課後,兩人去清江① 玩。蔔天紅很喜歡,當下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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