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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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天紅承認自己很害怕,而且一想起這件事就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不過沒有用多久,她就開始迷戀穆仰天的身體以及自己的身體,迷戀兩個人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時產生的那種巨大能量和變幻無窮的姿勢。她有些困惑。一方面,她憂慮自己是不是因為墮落才有了這樣的快樂,比如咬了蘋果的夏娃;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擺脫要去墮落的欲望,不能放棄那枚缺了牙兒的青澀蘋果。她問過穆仰天好幾次,她是不是一個壞女人、邪惡的女人、淫蕩的女人、無恥的女人,是過去掩藏得太深了,別人沒有發現,自己也沒有發現,命運要他以蛇的名義來誘惑和揭穿她? 穆仰天知道什麼是樂極生悲。事情總是這樣,生命的真實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接受後也不是所有人能夠承受。人們需要文化,是人們害怕自己人性真實的一面,要拿文化來遮蔽自己,如不這樣,人們就自卑得無法生活下去。所以,兩個人在一起時,他會儘量克制自己,小心著,舒緩了節奏,注意不傷害了對方。但穆仰天同時也知道什麼是命運。他討厭它。他不能逆忤它,卻要反抗它的主宰,所以他其實不會也做不到讓事情真的舒緩下來、節制下來。通常的情況下,他會讓她如滿弦之月,高懸在他的上空,這樣他就可以靜靜地看著她,長久地守住她那雙秋湖一般傷感的眼睛。更多的時候,他願意專注她的點點細節,比如她流星一現的憂鬱眼神和她身上散發出的古鈴草般的味道。他注意它們並讓它們進入他的身體深處,然後心滿意足地深深睡去。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和她融為一體了。他說不清楚,這是不是表示他已經愛上了她。 蔔天紅在空中,就像一隻靜止在氣流中的鳥兒,這樣她就可以清楚地俯瞰穆仰天了。穆仰天躺在她的身下,像一片不服氣的山丘,額頭高高的,顴骨突出,頭髮長而零亂,完全是個失去了家園的韃靼流浪漢。她流著淚,自空中伸下手去,隔著靜止的氣流撫摸他的臉,呢喃著說,你,你這個老傢伙,你很勇敢呢。 和與童雲的一見鍾情不同,穆仰天是逐漸愛上蔔天紅的。但相同的是,她們都讓他牽掛,讓他魂牽夢繞,讓他在和她們在一起時就深深地開始懷念她們了。 穆仰天對蔔天紅沒有隱瞞,直率地告訴了蔔天紅,自己有過幾個女朋友,關係發展到什麼程度,並且告訴她,女兒穆童反對他交任何形式的女朋友,對他把女朋友帶回家不高興,因此父女倆還鬧過意見。 蔔天紅表示能夠理解穆仰天的處境,並且能夠理解穆童的感情。這個家五年前破裂了,作為家庭女主人的那個女人被死神帶走了,那記憶畢竟是撕心裂肺的,而且太深刻,沒有哪個留下來的家庭成員會無動於衷,沒有哪個留下來的家庭成員的傷口會在一夜之間癒合。從第一次兩個人在穆仰天家有過那種事情之後,除非穆童在家、有真正的家訪,蔔天紅不再到穆仰天家裡來。這是蔔天紅主動提出來的。蔔天紅說她不想傷害曾經生活在這棟房子裡的女主人,也不想傷害到孩子;她不願意進入到那樣的存在裡去,從兩個女人那裡奪取本該屬她們的東西。 於是他們改了地方,去蔔天紅的宿舍。 卜天紅的生活隨意而潔淨。這和她的人一樣。穆仰天從來沒有在蔔天紅那套簡單整潔的宿舍裡看到過CD、浴鹽、咖啡和時尚雜誌一類的東西。這種乾淨,讓穆仰天老是想到「聖潔」這個詞。穆仰天看出來了,蔔天紅的隨意是抵制著刻板,是天性中的東西,沒有絲毫做作,讓人覺得很受用。但穆仰天還是能夠猜測出,作為一名和孩子們一起不斷長大的教師,卜天紅得拯救自己的自由靈魂,所以這種天性的隨意中,仍舊有著對傳統文化的離經叛道,而這一點恰恰是穆仰天喜歡的。 「你說,」穆仰天問卜天紅,「童雲會責怪我嗎?」 「不會,」蔔天紅肯定地說,「但我會責怪我自己。」 「可是,」穆仰天傷感地說,「事情都是我做出來的,憑什麼要你來承擔?這對你太不公平。」 「這世界上沒有公平,」卜天紅平靜地說,「除非你把平衡算上,或者欺騙。」 穆仰天沒有想到蔔天紅會那麼冷靜,把事情看得像片假名那麼單純。那樣的冷靜和單純相反是一個砝碼,讓他感到對她抱歉,無數地欠了她。穆仰天想說自己沒有欺騙,但想了想,自己已經在尋找理由了,而這不是欺騙又是什麼呢?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看穆仰天在那裡發著愣,蔔天紅伸出手臂,巴掌做了芬芳的托了露珠的荷葉,堵住了他的嘴,說:「我不要你再說什麼。我也不管你是不是欺騙。我喜歡和你在一起,這就夠了。」 有一件事是穆仰天很難啟口的,但他不願意瞞著蔔天紅,不願意兩人的關係在一開始就是一種技術謀略,他還是把它告訴了蔔天紅。穆仰天告訴蔔天紅,他是自私的,而且障礙重重;他不打算再次成家,只想和她保持一種朋友的關係。 蔔天紅似乎並不在意穆仰天這麼說,或者她自己也是那樣的想法,至少在穆仰天說他不打算成家的時候,她臉色平靜,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說任何不同意的話。 不管怎麼說,他和她交往得已經很深了;他迷戀她,也被她迷戀著,卻不能把她帶回家裡去,這種關係畢竟生澀,有些怪怪的。 後來,穆仰天知道,蔔天紅不在婚姻上做追究,是蔔天紅在情感生活中受到過一次深深的傷害。那次傷害緣自於一個婚姻的承諾。蔔天紅在希望得到的時候卻沒有得到,因此在以後的日子裡,忌諱再提及婚姻。即使穆仰天不提出止于朋友間的關係,她也會提出來。 上高中和大學的時候,蔔天紅在感情上有過幾次經歷,基本上都是淺嘗輒止,沒有留下什麼記憶。惟有一次除外。 在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姓孟的黃石籍男同學追卜天紅,從一進學校就開始追,整整追了四年。孟同學在哪方面都算不上出色,蔔天紅認定自己和對方是河與平原的關係,沒有當一回事,還和自己的閨中密友在背後拿孟同學說笑過。孟同學沒有得到卜天紅的響應,很痛苦,從此默默無聞,苦心讀書,只是他鍾情而悲傷的目光,總是黏在蔔天紅身上,一直沒有移開過。 到了大四,孟同學像是破了地殼的火山,突然發威了,短短一年時間裡,不光成績從班上的中不溜秋躍進到系裡的尖子,代表學校參加中南地區專業科目比賽拿到了銀獎,還出版了兩部詩集、申請下一項國家發明專利。因為孟同學的出色表現,學校好幾個正在物色弟子的教授主動提出,如果孟同學願意,他們非常歡迎他報考他們的研究生。 學校的女生們發現了新大陸,紛紛找各種各樣的機會向孟同學示好。孟同學卻癡情不改,仍然苦苦追求蔔天紅。卜天紅漸漸被孟同學的癡情打動,在閨中密友的說服下,終於猶豫著邁出了那一步,接受了孟同學的玫瑰。可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卻令蔔天紅不知所措。兩人相好不到兩個月,孟同學在一次體檢中,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來孟同學在大二一次暑期旅遊時,為救一位旅客受了傷,在醫院進行搶救的過程中,輸入了帶病毒的血清,因此埋下了隱患。 卜天紅一時蒙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情。她剛剛接受孟同學的愛情,對孟同學的感情並不深,可孟同學和她畢竟是戀人關係,如今孟同學遇到了這樣大的災難,他的家人得知他患的是艾滋病後態度複雜,基本上不管他,學校的同學們都遠遠地避開他,連那些曾經熱情地想要收孟同學為弟子的教授們都閉口不再提考研的事情,好像他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也不認識孟同學這個人似的。而要她在這種時候離開他,她於心不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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