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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穆仰天在三峽大學講完了課,兩個人前往長陽② 。在清江漂流的時候,穆仰天一興奮,從木排上跌進了湍急的江水裡。

  穆仰天從木排上掉下水去的時候,蔔天紅尖利地叫了一聲,想要駕排師傅停下木排來,把掉進江裡的穆仰天撈起來。穆仰天不是一條魚,不可能一直待在江水裡,從八百里清江的上游利川① 一直游到長江口,再嘴裡銜著一枚滑溜溜的江貝,耳朵上掛著一簇新鮮的水草,水淋淋地爬上岸來。但駕排師傅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只是朝穆仰天落水的地方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毫無憐憫之心地狠狠撐了一下篙竿,木排眨眼間繞過兩塊礁石,漂出了百十米遠。

  蔔天紅跪在木排上,抓緊了木排上的牛皮皮套。她的整個人都被浪頭打濕了,平時飄逸的秀髮,這時糟糕地貼在脖頸上,這使她像個樣子詭秘的水怪。

  蔔天紅轉過身去朝後看。她看見幾簇浪花由翠綠迅速變為雪白,借助礁石高高地跳躍起來,撲向天空;還有幾隻在浪花的眩影中飛來飛去的紅頸翠鳥兒,箭兒似的自高處紮下來,消失在湍急的江水裡。浪花和飛鳥都活躍著,卻沒有穆仰天的影子。

  卜天紅想,穆仰天完了。蔔天紅還想,真是奇怪,昨天晚上穆仰天還生機勃勃的,那麼涼爽的鄂西六月天,他就跟一汪泉水似的,渾身淌滿了晶亮的汗粒兒,健康的皮膚呈現出玉米飽滿之後的金黃色,一腔熱情,沒完沒了。卜天紅完全被穆仰天折磨慘了,人先是在雲端上,然後從雲端飄落,到後來連告饒的力氣都沒有了,穆仰天仍然止不住,倡議說還要來一次死亡的方式。

  蔔天紅先沒有明白,喘著氣說自己已經耗盡了,跟死去沒有什麼區別。穆仰天痛恨蔔天紅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他說的死亡方式不是生理上的,不是幾何學意義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要在死亡和性愛中找到一個溝通點。蔔天紅不依,美人魚似的赤裸著從穆仰天身下滑開,銀光閃閃地去了屋外,在月光下跳進山澗裡,痛快淋漓地沖了一個澡,把穆仰天一個人丟在屋子裡。

  誰知道穆仰天真的生了氣,沒有了對手,竟然獨自一人去溝通死亡,在第二天漂流時反過來把蔔天紅一個人孤獨地拋在水腥味十足的木排上。

  即使這樣,蔔天紅仍然做出一個奇怪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卜天紅是笑穆仰天從木排上摔下去時的樣子。在摔進江裡之前,穆仰天正站在木排上朗誦詩歌。他是因為朗誦詩歌才從木排上摔進江水裡去的。蔔天紅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她想事情怎麼會是這樣,怎麼她遇到的人,不是往泥石流裡沖,就是往江水裡掉。她想把眼淚抹去,剛一鬆手,浪頭打來,身子一晃,差點兒沒落下水去。她不得不再度抓緊牛皮繩套,讓淚水和浪花一起從臉蛋兒上自由滾落。

  蔔天紅想錯了。穆仰天沒有完。穆仰天在江底手忙腳亂地扒拉了一陣,從湍急的江水裡冒了出來,人站不穩,被水流沖得七倒八歪,手上卻捏著一塊石頭。

  蔔天紅老遠看見了從江水中冒出腦袋的穆仰天,不流淚了,開始緊張。她擔心穆仰天撞到礁石上,撞個血肉模糊,或者是順水而下,耗盡力氣,再被水流帶到哪一個翠綠的深潭裡,像屈原一樣深深地歎息一聲,萬般不甘地沉下深潭。不管哪種結果,她都將是最後的目睹者,是看見了揮手告別的那種溝通,卻被排除在溝通之外。

  蔔天紅後來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奇怪。一個和自己親近得越過了肌膚的人消失了,不在了,去尋找死亡了,她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反而笑,甚至笑出了淚;而那個人出現了,朝生而來,她卻緊張和擔憂,仿佛他不該從死亡那兒出來,不該去了一個地方又放棄掉,讓人對義無反顧生出失望之心。卜天紅不知道這是什麼心理。正是從這個時候,她開始隱隱地擔憂她和穆仰天的關係了。

  駕排師傅長臂猿似的吼了兩聲,繞過十八灘,把木排靠在鹽池附近一片開闊水域的岸邊,跳進水裡,也不商量,一勾手,強盜似的把卜天紅撈上岸,往白得炫眼的沙灘上一丟,然後系牢木排,自己坐到一邊,點了旱煙袋,美滋滋地抽起來。

  十幾分鐘後,穆仰天水淋淋地也從那裡上了岸,一上岸就癱在石頭上,像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經歷了十輩子才能經歷的事,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蔔天紅歪歪扭扭,踩著鵝卵石朝穆仰天跑過去。她在穆仰天身邊跪下,手忙腳亂地從穆仰天身上往下扒濕衣服。這比平時的難度要大一些,但鹽池的陽光很好,熱氣騰騰的溫泉邊,一大群吃飽了小魚的翠鳥在啁啾嬉戲,穆仰天出奇地安靜,乖乖地像個處子,蔔天紅有了這樣的環境和配合,進展順利,很快就把穆仰天剝光了。

  穆仰天的身上留下了無數道卵石劃撞的傷痕,新鮮地滲著殷紅的血珠兒,人躺在卵石上,眼沒睜,睡著了。蔔天紅心裡想,她和穆仰天的交往,日子不可謂短了,卻從來沒有在穆仰天身上留下過這麼深的記痕,只不過一條陌生的河流,只不過短短的十幾分鐘,穆仰天就改變成這樣。這個念頭,讓蔔天紅有些難過。

  太陽偏西的時候,穆仰天醒過來了,肌肉結實的他像一條清江魚似的,沖一直跪在他身旁發呆的蔔天紅咧嘴一笑,翻身從滾燙的卵石上爬起來,穿好滿是陽光芬芳的幹衣裳,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然後滿處去找他的鞋。

  晚餐是在魚峽口吃的,很豐盛:臘豬蹄火鍋、鹽煎土豆片、辣椒柞、苦瓜煎雞蛋、懶婆娘豆腐湯,飯是金銀包穀飯。蔔天紅受不了這樣的誘惑,豁出來了,也不管這一頓飯的代價會如何慘重,奮不顧身,吃得肚子撐得滾瓜兒圓,還吃。穆仰天不怎麼吃,塞了一嘴紅得令人心跳的辣椒柞,放了筷子,坐在那裡,先給蔔天紅講了一個關於鹽池的故事,然後就發愣。

  故事說的是鹽池這個地方發生的事。傳說四千年前,廩君① 率領他的部落離開武落鐘離山的赤穴玄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尋找建立宏基偉業之地。船經鹽池,被鹽陽女神② 攔截住。鹽陽女神既美麗又熾烈,一見到英俊勇敢的廩君就深深地愛上了他;廩君也為鹽陽女神的多情所迷,兩人乾柴烈火,同墜愛河。廩君與鹽陽女神纏綿數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馬,辭別鹽陽女神,準備上路繼續西行。鹽陽女神不願意廩君離去,願意讓出自己的政權,以鹽池之富和自己的愛情挽留廩君。廩君不為愛情所惑,執意西行。鹽陽女神使出手段,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廩君無法辨別方向;夜裡化做雲霧,遣來廩君的住處投宿,與廩君如膠似漆,同床共枕。廩君無法擺脫鹽陽女神的癡情,又放心不下西行的念頭,終於忍痛作出抉擇。他送給鹽陽女神一條絲巾,要她白天戴上絲巾來與自己相會。鹽陽女神果然中計,戴上心愛的人兒送的定情物前往赴約。她臨死也不曾知道,她脖頸上的絲巾讓她在遮天蔽日的蛾子中暴露無遺,廩君正是借助這個,挽弓執箭,弓響箭出,射殺了她,然後率領部落踏上了西行之路,最後完成了建立巴國的宏偉大業。從此以後,鹽池一帶就有一種細頸綠翅的鳥兒在清江上飛來飛去,不斷地叫著「哥哥回來」、「哥哥回來」,清江邊上的人們都說,那就是鹽陽女神變的。

  蔔天紅淚流滿面,把喝剩的懶婆娘豆腐湯,一勺勺舀了,添進穆仰天的碗裡,再一勺勺地舀起來,倒回湯碗裡去,抹一把淚,說:

  「吃飯以前為什麼不講?吃飯以前講了,我死也拒絕亂七八糟的人間俗物,縱是珍饈香醪放在面前也不動一筷子。」

  穆仰天不說話,呆呆地,盯著手上看。蔔天紅沒有應對,看穆仰天,然後順著穆仰天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就看到了穆仰天手中的那塊黑黢黢的石頭。蔔天紅想,難怪給穆仰天脫衣服的時候那麼難,人躺在河灘上睡覺的樣子那麼怪,原來全因為這塊石頭。

  「一塊石頭,老捏著它幹什麼?」

  「等它變。」

  「變什麼?變一條魚出來?」

  「不是魚,是玉。它會變成一塊玉。」

  蔔天紅差一點兒笑出來,但她看穆仰天的樣子很嚴肅,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成分,就不笑了。她想,對穆仰天不能太認真,認真了,考察下去,十有八九他就不是地球上的人了。

  蔔天紅把目光從穆仰天身上移開,移到竹樓外,那裡有一大叢高大的柿子樹。蔔天紅突然轉過頭來,愣愣地看著穆仰天,冒出了這麼一句:

  「一個好男人,就像一棵好果樹,應該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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