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客觀地說,穆仰天和蔔天紅接近,最初並沒有別的目的,沒有把兩個人的關係往深處裡想,只是蔔天紅是女兒穆童的班主任,女兒在卜天紅手上,澆水施肥除草捉蟲的事都得靠她,就算他不巴結她,至少也得和她搞好關係。何況,她實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師,讓他實在想不出不巴結她的理由。

  穆仰天邀請蔔天紅外出。他請她吃飯,還請她看了一場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的表演,劇目是《胡桃夾子》①。兩個人坐在劇場裡,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眼神交流,但兩個人都被劇情打動了。演出結束的時候,穆仰天從存衣處取出兩人的外套,替蔔天紅穿上,自己眼睛裡有了濕潤,看蔔天紅,蔔天紅的臉蛋紅撲撲的,桃花一樣鮮豔著,也是動了感情的樣子。

  那天穆仰天沒有把蔔天紅直接送回位於漢陽開發區的學校去,而是把車開上了金山大道,沿著清水蜿蜒的金銀湖繞了一圈,讓湖風狠狠地把兩人梳洗了一番。

  絕對不是穆仰天在生意場上混油了,凡事要拿出技術的套路來套對方,而是穆仰天生就有一副童心,因為早早地做了人夫,做了人父,做了公司老闆,在別的時候,童心是潛棲在骨子深處,要等到風高月黑的日子而且有了知音時才肯釋放出來。

  但那樣的釋放是有節制的。穆仰天那段時間正和柳佳、崔筱園交往著,沒有想到在自己和喜歡的班主任之間建立男女朋友的關係,在和柳佳、崔筱園交往失敗後,又記著自己不再交女朋友的決定,不會出爾反爾。再說,他在這方面是個失敗者,無可救藥者,那些自我作踐是銘心刻骨的,記憶猶新的,他不會愚蠢得再重蹈覆轍,自取其辱。

  穆仰天請蔔天紅吃飯的地方是漢口滑坡巷。他請蔔天紅吃那裡盛名的辣鴨脖子,喝牛骨頭湯。

  武漢這個地方是中性的,既不在熱鬧的時尚中,沒頭沒腦地捕風捉影,也不敝帚自珍,恪守早已沒落了的文化傳統。武漢人知道如何生活,也樂於享受最普通的生活。說四川人愛吃、廣州人愛吃,其實四川人和廣州人在吃的問題上早已落入樣式的窠臼中,遠不如武漢人的實在和花樣翻新。武漢人的愛吃不受環境制約,不受吃之外任何條件的制約,能把一葷兩素三菜一湯的家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一碟清炒紅菜苔、一碟豆豉紅椒炒臘肉丁、一罐排骨煨蓮藕湯,滿腹滿腦就有了雲蒸霞蔚的香氣。這樣的本事,別的地方沒有。

  比如油膩膩的滑坡巷,這是武漢眾多餐飲街中的一條。在自家餐館門前巨大的白鐵桶邊,那些精明幹練的年輕嫂子們手腳麻利地鹵著鴨脖子、燉著牛骨頭,滿眼紅湯鼎沸,白湯滾湧,香味彌漫得一街都是。隔著絡繹不絕的人流,年輕的嫂子們和掌勺的漢陽廚師們快樂地打情罵俏,高聲地叫自己進貨出貨的男人給自己送冰鎮啤酒來解渴,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管是不是食客,不管進不進自己店裡,都有笑臉和熱得發燙的話迎來送往。武漢是座碼頭城,講的是幫規,可到了滑坡巷,什麼樣的幫規都失去了意義。慕名到滑坡巷啃鴨脖子喝牛骨頭湯的人當中,有商業集團的年輕老總,也有15碼頭下貨的漢川挑夫,大家往辣氣嗆肺的簡陋棚子裡一坐,濕漉漉的冰鎮啤酒一箱箱抬上來,一碗碗牛骨頭湯端上來,冰鎮啤酒對著嘴灌,牛骨頭手抓著啃,那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情呀。愛斯基摩人鼻子大,是因為長年處理冷空氣的需要;武漢人精明,是因為武漢人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可以需要什麼,將需要的東西牢牢抓在手中,一分一厘也不丟,別的一概不要,省卻了想像中達不到的那些失落。這樣的精明不光實在,也更具濃濃的人情味。

  蔔天紅一點兒也不掩飾她對滑坡巷驚訝的喜好。蔔天紅那天快樂得要命,在穆仰天的慫恿下,她一隻手裡抓著鴨脖子,一隻手裡抓著透味兒牛骨頭,啃一口左手上的,再啃一口右手上的,眼睛還沒忘了惦記著盤子裡的大粒鹵蠶豆,完全顛覆了優秀女教師的斯文形象。她還不顧穆仰天的勸阻,和女老闆逗著嘴,兩個人分別喝下了一瓶啤酒,喝得她滿臉紅霞,直說自己醉了,不行了,上車時搖搖晃晃撞了門,要不是穆仰天眼疾手快地攙住,也許就溜到地上坐著嘟囔地數手指頭了。就這樣,人坐進車裡了,還捂了嘴傻笑。穆仰天問她笑什麼。她咬住嘴唇搖頭,不住地打酒嗝,死也不肯說。這個樣子不像以往靜若幽蘭的她,有了水蕨的靈動,有了薜荔① 的活潑,還有一點兒想要搗蛋的孩子氣,讓穆仰天看出了新鮮,不由得心裡怦然一動。

  那天穆仰天把車開得很穩,放了所有的車繞過自己,駛到自己的前面去。兩個人也沒去別的地方,穆仰天直接把蔔天紅送回了學校,替她泡了一杯新茶,叮囑她喝了茶,漱過口,洗個澡,早點兒上床休息。然後,穆仰天回到車上,把車開走了。

  蔔天紅專業上出色得要命,是學校裡的頂梁骨幹,個人生活卻隱匿著,像沼澤地裡的水葫蘆,弱不禁風,風來的時候會輕輕地環住自己,同時不易覺察地歎息一聲。這讓穆仰天面對蔔天紅,有一種時時襲來的疼憐感。穆仰天是個粗線條的人,容易激怒,習慣於生命的對抗,心理障礙嚴重,而且那是他的有意識,痼疾已深,可和蔔天紅在一起,他無法不柔腸寸斷。他和蔔天紅在一起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驚嚇住了她。卜天紅冰雪聰明,自然看出來了,因此越發迷戀穆仰天。

  卜天紅向穆仰天表示出她的愛慕,是兩人認識一年以後。這期間穆仰天經過了柳佳和崔筱園,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沒有一點兒信心,煙抽得很凶,酒喝得也很厲害,只是酒不在外面喝,在家裡。每天晚上處理完穆童的事情後,穆仰天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人坐在露臺上,也不用酒具,一瓶王朝啟了橡木瓶塞,對著嘴一口口地吹瓶子,一個人看漆黑得觸摸不到的天空。那麼靜靜地看著,就想起蘇軾的《王鞏屢約重九見訪》中的兩句:知君月下見傾城,破恨懸知酒有兵。

  後來蔔天紅說給穆仰天聽,說她一見面就喜歡上了他。穆仰天說他知道,猜出來了。蔔天紅問怎麼猜出來的,什麼時候猜出來的?穆仰天想了想,說這個不好說,也許和黑雲之後的星星有關。卜天紅不問黑雲是怎麼回事,星星背後又是怎麼回事,笑了笑,問猜出來了怎麼不告訴她,要等一年以後她說出來才接這個茬。穆仰天當然不能說自己狀態不佳,是拿賭氣支撐自己,經歷或經歷過了幾個回合,分明沒有賭贏誰,反而把自己賭得一塌糊塗,已經有些懶心無腸了,而且對自己在內的所有的人都有著懷疑,下了決心不再往泥澤裡跳。穆仰天不說破這些,只說自己膽子小,擔心自己自作多情,若是猜錯了,反而討個沒趣。蔔天紅就笑。穆仰天說你笑什麼,我沒說什麼呀。蔔天紅撫一下眉間蕩漾下的一綹散發,收住笑,安靜地一語道破說:我知道。

  穆仰天有些奇怪自己的運路,想到童雲是趙鳴兒子的老師,卜天紅是自己女兒的老師,自己的生命竟就那麼巧,和做老師的結下了不解之緣。穆仰天這麼想,有一次笑著問卜天紅:你愛上了學生的家長,你教這個學生外國語,再和她的父親談戀愛,算不算公私兼顧,違背職業道德?蔔天紅不笑,安靜地看著穆仰天,說:不算。穆仰天看蔔天紅一本正經,有些失望,說:這是個玩笑,你就沒聽出來?蔔天紅仍然是一副安靜的樣子,說:聽出來了,但我沒覺得這是個玩笑。

  穆仰天面對這樣的蔔天紅,想拿調侃掩飾自己的煩躁和恐懼都無門,知道她智商不比自己低,要論專業和性格,比自己優秀得多,只是不在一個頻道上,不接他的茬罷了。穆仰天偏偏又是喜歡那種不拿生活開玩笑的人,那種不拿生活開玩笑的人,讓穆仰天在自慚形穢之後,有一種生命的再啟動,有一種良心的覺醒,再有了一種強烈的附依。穆仰天在這樣的蔔天紅面前,根本就沒法用語言來表現自己,只能把蔔天紅摟過來,嵌進胸裡,風撫大地般地親吻她,說:

  「你是一個讓人沒有辦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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