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這種事,和她丈夫扯到一塊兒幹什麼?」趙鳴很奇怪穆仰天為什麼會對這事感興趣,指點穆仰天說,「你面對的是她,她丈夫只能算是沒福消受,你問是多餘的。她的前世是什麼不幹你的事,她的來生是什麼也不幹你的事,一個活生生的大美人放在你面前,辦了就是了,搞那麼複雜幹嗎。」

  穆仰天並不給趙鳴解釋他的想法,也不想和趙鳴討論辦不辦的事,就此把話題打住。那天下班後,他在寫字間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出了門,沒動車庫裡的車,慢慢走著,去了崔筱園的家。穆仰天進門後什麼話也不說,就把崔筱園摟進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崔筱園先還掙扎,要把身子掙脫出來,後來不掙扎了,藏在穆仰天懷裡,全身顫抖著,眼淚破了堤似的往下淌,一點聲音也沒有。眼淚淌夠了,人從穆仰天懷裡移出來,什麼話也沒有,坐回到沙發上,伸手夠過茶几上的酒杯,神經質地往嘴裡倒紅色的毒水。穆仰天站在那裡,靜靜地看崔筱園,看她頑強地一點點化掉、化成水。然後他去衛生間裡拿出一盒紙巾,放在仍在默默流淚的崔筱園手邊,再關了窗戶,開了屋裡所有的燈,輕輕帶上門,走了。

  穆仰天出了崔筱園那棟樓,沿著來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車庫裡提了車,把車開到張公堤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車裡發呆,心想怎麼會這樣?怎麼就只有一個視力幾乎為零的神經質的尼伯朗在那兒反復吟唱?怎麼人就這麼脆弱,連塊西瓜皮都用不上,身子一歪就走了?怎麼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就活得不像人,要整日用酒精撐著,以淚洗面?穆仰天想,他和崔筱園,到底誰比誰更脆弱?

  崔筱園是個冷美人,冷到全身都在北極裡冰封著,除了能讓人欣賞,一點兒實用價值都沒有;而且這樣的欣賞,僅限於在遠處。但這不是穆仰天從此不再接那個匿名私人電話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再去見崔筱園的原因。穆仰天是經歷過死亡的,他知道有問題的不光是崔筱園,他自己也有,他的問題更大;死亡不是眼淚,再多的紙巾也不能抹去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淺痕跡。既然他不能和死亡抗爭,不能引領或攙攜他人走出死亡陷阱,又何必去接那個匿名的私人電話呢?

  穆仰天和聞月之後的兩個女人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很快就結束了。穆仰天和柳佳交往了三個月,和崔筱園交往的時間更短,不到兩個月就結束了。每一次結束,穆仰天就會沮喪一次、自悲一次、離陰影近一次,並且越來越感到空虛,心情越來越壞。穆仰天有時候會想起自己在大學裡讀到的一本關於北極的書。現在他有點明白,夏天在北極為什麼會那麼短暫了。

  穆仰天想過一個問題,如果這輩子不遇見童雲,他會不會接受妓女。他聽說過色相場中有一些很不錯的女人,她們既安靜又溫存,比政府官員純潔,比大多數朋友有趣,比很多妻子講道理,而且交往起來大家相敬如賓,不必提防對方的窺視和自己寄託內心痛苦的衝動。穆仰天想過這個問題——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衝動和完成衝動這個技術步驟上,就像一尾遊過異性的石斑魚,只用一個痙攣中的甩尾動作,就把問題解決了。

  不過,這個設想只是理論上的。這輩子他遇見了童雲,而且和她做了夫妻,雖然只有十年時間,但那十年時間足夠浸潤他的一生了。他打不起精神去實踐它們。

  穆仰天的日薄西山和無所作為讓趙鳴不可思議,趙鳴對穆仰天越來越不滿意。趙鳴並不真的關心穆仰天是不是發燒到要和崔筱園執手偕老,是不是害怕被人說成摧殘精神病人犯而對崔筱園回避三舍。趙鳴關心的是,一個初有斬獲並且正在欣欣向上的公司,怎麼也不能有一個內分泌失調的老闆;他自己這個副總不年輕了,專業早就丟了,靠著穆仰天的照顧混成了高級公關,除了給穆仰天當副總級的清客,陪吃陪喝,照顧一下場子,別的什麼也不能幹,穆仰天要氣血沉鬱,再精神失調了,公司陰氣籠罩,正常不起來,他連飯碗都沒有地方端去。所以在得知穆仰天不再和崔筱園來往之後,趙鳴著急了。

  趙鳴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問穆仰天到底把崔筱園辦了沒有。趙鳴的意思是,如果辦了,穆仰天至少還算正常,沒有變態,至於是不是和崔筱園繼續來往下去,他才懶得管;如果沒辦,問題就麻煩了,公司是不是大廈將傾,就得另說了。在得到穆仰天的確切答案後,他沮喪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個樣子,就像是公司接到了法院的財產保全傳票,接下來就等著清盤了。

  趙鳴自己是來者不拒的,家裡和老婆周旋著,外面的女朋友好幾個,隔三差五還要陪客戶洗洗桑拿、唱唱歌,使喚小姐跟使喚家裡的小保姆似的,樂此不疲,自認為把男人的功能用足了,感情問題和身體行為分得很清楚,是實用的個人主義者。趙鳴這樣,對穆仰天的表現自然大為不滿。

  趙鳴問穆仰天,還記不記得一開始的時候他是怎麼說他和童雲的事情的?他說穆仰天完了,被廢掉了,果然穆仰天就完了,被廢掉了。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絕望的趙鳴硬要穆仰天反證他是一個沒有被廢掉的男人,是一個見了女人不嘔吐和能勃起的男人。趙鳴脖頸上的青筋冒得老高,說你不替你自己想,不替穆童想,你自甘墮落,也得替公司員工和業務關係想想,要不你扯那麼大攤子起來,你玩人呀?

  「我玩什麼了?」穆仰天發惱道,「我他媽哪一樣不是在拼命?我扯那麼大攤子虧待誰了?虧待你了?你不就是惦記著你的那份幹股嗎?你要不放心,認為口說無憑,我現在就給你寫字據,讓你放心。」

  穆仰天當下就順過一張打印紙,掏出筆來,在紙上寫下「趙鳴擁有公司百分之二十股份」的字樣,簽了字,撥通內部電話,叫秘書進來拿了字據去蓋印鑒,然後把蓋好印鑒的字據丟給趙鳴。

  在穆仰天寫字據、支使秘書去蓋印鑒的時候,趙鳴一句話也不說,操著胳膊站在一旁,冷笑著看穆仰天,看著他表演。等穆仰天將那份蓋好印鑒的字據丟在他面前以後,他發火了,又拍桌子又摔板凳,人跳得老高。

  「你算老幾?你不就當個老總嗎?你這種臭手誰不會?我要當老總我也會,我比你還會!」趙鳴氣呼呼地將桌上的字據拿起來,仔細疊好,揣進上衣口袋裡,說:「你不就是想堵我的嘴嗎?你不就會噁心人嗎?我還偏不讓你拿住,我還偏要留下字據。我這裡給你記著,可記著也沒用,該說的你還得說。我說你自甘墮落,我說公司員工和業務關係,那是說我一個人呀?就我一個人受牽連呀?這中間牽涉了多少家庭,哪一個家庭不是傾家蕩產?遠的不說,就說劉工,人家跟了你五年,人家從設計院辭了職出來,人家老婆下了崗,老父親要治病,孩子要讀書,一家人全靠他,你把人弄進來又不負責,你這裡咣當一甩手,你不是害人嗎?」

  穆仰天讓趙鳴一說,愣住了,想到自己當年渴慕劉工的名望和能力,去設計院挖劉工,的確是動了心機和手段,公司的未來說得天花亂墜,個人的保障說得金城湯池,哄了劉工入彀。劉工後來家庭變故接二連三,先是老婆下崗,再是老父親得了重病,兒子讀到大二了,因為家庭經濟困難,差點兒沒休學。自己不是沒有照顧過劉工,私下裡錢沒有少給,可敗不住劉工老父親得的是富貴病,藥費和住院費見天兒往上漲,公司裡都是自己的職員,又不能太偏袒了誰,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在公司裡有一份不算少的收入,劉工勉強能夠支撐,要是公司真的垮了,劉工一家怎麼活?這麼想過劉工的事,又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的表現。柳佳他沒有碰過,崔筱園他也沒有碰過,這兩個人無法驗證,可聞月他不但碰過了,而且使出了渾身解數,那基本就是一次程序複雜卻又失敗了的科研項目。在聞月那裡他沒有作為是鐵的事實,怎麼也狡辯不過去。

  穆仰天亂七八糟地想過一些事情,真的開始懷疑自己,又不知道該如何反證自己還是一個沒有被廢掉的男人,還有男人應該有的能力,心裡一急,賭氣對趙鳴說:

  「證明就證明。想怎麼證明由你。我還真豁出去了!」

  趙鳴認真到了這個地步,當然自有辦法,不會被穆仰天拿住。當下什麼也不說,離開穆仰天的辦公室,等下班以後,他讓辦公室主任趕走所有打算要加班的員工,下令誰也不許回公司拿什麼忘記了的文件,再把辦公室主任趕走,鎖了公司大門,翻出電話本,叫了一個應招女來。趙鳴先給應招女上課①,活要幹得不好,應招女收拾乾淨滾蛋;活要幹得出色,價錢翻番付,以後要有了好活兒,還是她。趙鳴吩咐完畢,把應招女推進總經理辦公室,帶了門,自己去隔壁自己的辦公室,喝著茶上網和女朋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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