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有一次,穆仰天剛送走幾個債主,回到辦公室,站到冷氣機前拉開領帶吹冷風,趙鳴跟進來了,壞笑著問穆仰天,想不想近水樓臺先得月,見見一個人見人掉魂的冷美人。穆仰天沒好氣地說:「銀行催還貸催了幾次,我吃不下睡不安,見誰都掉魂,要是法院來封門,我也不吃驚,我去吃牢飯頂債,大家散夥,徹底安心,也沒有什麼魂可掉了。」趙鳴說:「你看你,沉不住氣了吧?你以為他催還貸是真催呀?上回那筆賣樓的款子,我們照顧了城市信用社,人家有耳目,人家是來拉儲的,順便弄點兒外水,這才是目的。讓人陪他們打打牌、釣釣魚,再一人封一個包,說下次連鍋裡的都不留,連穀子帶稗子一塊挑到他倉裡去,不就行了?你也不想想,我們手上有好樓盤撐著,紅線圖中的土地圈了幾塊,白癡也能看出玩的不是空手道,別說銀行和法院,再高的人來了也不怕。」穆仰天皺眉頭,說:「你當我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來?我是煩他們。蟲子似的,給你一口,恨不得咬你一塊肉去。」趙鳴嘻嘻地笑,說:「別那麼煩,要當蟲子大家當,我給你一個當蟲子的機會。我剛才說了,介紹你認識一位冷美人。這位冷美人是咱們『香鄰郡』的業主,所以我說近水樓臺的話。不是我一個人說,真是人見人掉魂。」穆仰天接過趙鳴遞過來的煙,點著,吸了一口,說:「不見。」趙鳴也吸了一口煙,說:「你蠢。」見穆仰天拿眼睛瞪著他,又說:「別看我,你是真蠢。放著金牌王老五的味不要,一定要做柳下惠,自己吃虧,讓身邊的人也不好造次,得壓抑著荷爾蒙,跟著沒興趣,沒勁兒。」

  穆仰天不和趙鳴討論哲學問題,把話頭打住,要趙鳴去區拆遷辦討進度。趙鳴還想繼續把話撿起來,被穆仰天一把推出門,出門後就罵穆仰天不是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當年兩個人追街給美腿們打分時,他穆仰天什麼沒見過,裝什麼正經?論資歷,可他趙鳴還是穆仰天的師傅,他趙鳴也沒這麼擺過譜。

  趙鳴罵過穆仰天,後來還是沒忍住,有一次碰到屬下的一個物業公司搞業主聯誼活動,這個物業公司管理的正好是崔筱園住的那個「香鄰郡」,趙鳴事先沒說,硬把穆仰天拉去了。穆仰天代表開發商在聯誼活動上講完話,正和物業公司的經理說著事,趙鳴拖了崔筱園過來,要物業公司經理先回避回避,然後把崔筱園推到穆仰天面前,介紹崔筱園給穆仰天,說你們倆是一對病人,這世界不會同情你們,你們就好自為之、互相關照、同病相憐吧。

  崔筱園人長得的確很美。人群中看上去是怎樣一種分野就不用說了,有一個關於她的段子,是說她的美麗的。段子這樣說:武漢上市的樓盤各有招牌,招牌不光靠營銷公司廣告推介,同時也靠業主和准業主們的口口相傳。「香鄰郡」剛開盤的時候,在業主和准業主中的招牌只有一個字:美。很多准業主不明底裡,跑到「香鄰郡」去看樓盤,怎麼看也看不出那樓盤美在哪裡,要自己掏錢做「香鄰郡」的業主,絕對不是非做不行,就拿這樣的質疑來問口口相傳者。口口相傳者要質疑者別急,樓盤嘛,得慢慢看,慢慢看就看出變化了。於是質疑者在口口相傳者的陪同下穿行於「香鄰郡」的樓群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看得百無聊賴,崔筱園從一棟樓裡出來了。質疑者眼睛一亮,立刻直了,人定在那裡,目光一根線似的隨著崔筱園轉,直到崔筱園消失在樓群後。口口相傳者拍一拍質疑者的肩頭,問,看什麼呢?質疑者這才回過神來,吞下唾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再問,樓盤怎麼樣?質疑者抬了迷蒙的眼睛看「香鄰郡」,半天打了個寒戰,舌下生津地用力說出一個字:美!

  那天業主聯誼會沒開完,趙鳴已經看出崔筱園對穆仰天有好感——那兩個人遠離眾人,站在一塊大草地的中央,手中各端了一杯飲料,話說得不熱烈,甚至有一搭無一搭,可人是一株柏一株檜,怎麼看怎麼相得益彰,而且崔筱園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穆仰天。

  趙鳴笑了一下,轉身離開草地,躲得遠遠的,撥通了電話,讓公司會所裡安排一個單間,準備兩樣精緻的招牌菜,再撥通穆仰天的電話,告訴他公司裡有要緊的事情,讓他務必去會所聽彙報。等穆仰天駕車離去後,趙鳴撥通了第三個電話,告訴一位心腹,看住崔筱園,十分鐘後,以穆總的名義邀請她,送她去公司會所。電話撥完,趙鳴收了線,話機往上衣口袋一裝,晃著身子向草地中央走去,走到愴然若失孤零零站在那裡的崔筱園身邊,問崔筱園,對穆仰天印象如何。崔筱園低了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蹲下身子去,把臉埋在裙裾裡,一點點去摸腳邊的草葉,再把飲料杯裡的飲料一滴滴倒出來,喂草棵間的瓢蟲。趙鳴歎了一口氣,失望地說,穆總很喜歡你,可惜呀,他是喜歡錯了,白喜歡一場。崔筱園迅速仰了臉兒起來,著急地說,他沒錯,我也喜歡他。說過以後覺出自己的唐突,臉蛋兒霎時紅成了楓葉,頭立刻又埋進裙裾裡,再也不抬起來。趙鳴就訕笑,轉身,一邊離開一邊說,沒我什麼事,我已經說了,你們倆一對病人,這世界不會同情你們,你們好自為之、互相關照、同病相憐吧。

  崔筱園的美是那種蒼白的美,從指尖到鼻尖,看不見一絲血相,透明得很。崔筱園是那種熟透了的女人,熟透到不能對她哈氣,哈氣她就往枝頭下落,落到地上化成了水,滲進泥裡不見了蹤影。崔筱園太傷感,和穆仰天兩人在江邊散步,好好的,一陣風刮過,突然就歎氣,說又一顆星星落下了,又一個人走了,不知道這個人自己認識不認識;和穆仰天兩人去木蘭湖度假釣魚,好好的,水波兒一動,突然就落下淚來,啜泣著把桶裡的魚傾倒進湖裡,說不知那些魚是誰變的,會不會有自己的前夫。

  崔筱園很喜歡穆仰天,也很依戀穆仰天。崔筱園覺得自己和穆仰天有緣,不像討厭別的男人那樣討厭他。平常兩人約會時,崔筱園總是不肯讓穆仰天離開她。穆仰天一離開,她就默默垂淚,每次都弄得穆仰天感覺像是欠她的。

  有一段時間,穆仰天的手機經常接到一個來電,對方在電話那頭屏住了呼吸,不出聲,等穆仰天在這頭喂兩聲,那邊就掛斷了。來電是隱匿了號碼的,但穆仰天知道,那是崔筱園打來的。等兩個人再見了面,崔筱園不提這件事,穆仰天也不去印證,硬將一件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做成了一個啞謎。

  崔筱園有一套很好的音響,專業德國箱子,比穆仰天那套「山水」強出了百倍。可崔筱園只有一張CD,是尼伯朗的《ATRESHISO》。每次穆仰天去她那裡,她都放這一張。穆仰天先還被頂尖機器製造出的效果征服著,後來就覺得渾身發冷,有一種隨時都有可能打擺子的兆頭。

  有一次,兩人默默地坐在那裡聽尼伯朗的《ATRESHISO》,像往常一樣,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沒有一個動作。碟子放完後,穆仰天從音樂中回過神來,發現崔筱園正目光呆呆地看著他。穆仰天說:「你在想問題?」崔筱園說:「不,我在想人。」穆仰天問:「想誰?」崔筱園說:「你。」穆仰天的內心深處被什麼熟悉的東西輕輕地撞動了,有一陣他有些靈魂出竅,然後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我在這裡,用不著想。」崔筱園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其實不是你,是我的前夫。你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前夫。他只活了二十六歲,是不該死的。老天真的沒長眼。」穆仰天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他是怎麼死的?」崔筱園不說了,端起面前一隻薄得一捏就碎的淺口杯子,一個勁兒地往嘴裡灌葡萄酒,人是很快就會崩潰掉的樣子。穆仰天看她那樣,就不再問下去,坐在那裡,慢慢地把一杯茶喝成了清水,然後起身告辭。

  穆仰天是在缺乏激情的狀態下接受崔筱園的。崔筱園的美貌任何男人也無法拒絕,穆仰天也不能免俗。但穆仰天和崔筱園接觸了一段時間後,就開始對這樣的接近產生了困惑。穆仰天想,崔筱園的症狀太像格溫多琳① 了,那麼他呢,是不是該向羅布② 教授學習,隨著她毫無理性的話說下去,說城市裡的鱷魚正在鴿子的孵蛋場上絕望地戀愛,或者剛落成的「瑞通」大廈很快就要坍塌,因為在大廈奠基的時候,他們埋住了一隻長著嬰兒頭顱的秋蟬,或者幫她一起去給冬天裡的鳥兒洗澡?

  她也許什麼都沒有失去,除了一樣——對生活的信賴。

  要這樣,美貌對她來說不是一種福祉,而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穆仰天還是心疼崔筱園。有時候在辦公室裡張羅著公司的事,他突然會想起她來,想她是不是又守在尼伯朗身邊,借著一杯永遠也不會見底的紅酒,默默地垂淚。那麼一想,穆仰天就有些沉重,生意上就是得了再多的分,也鬱悶得高興不起來。

  穆仰天要趙鳴去打聽一下崔筱園丈夫的死因。趙鳴打聽回來,告訴穆仰天,沒有什麼原因,下班出來,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沒踩著西瓜皮,也沒人沖他放黑槍,身子一歪,連哼都沒哼一聲,倒下就一命嗚呼了。

  「醫生怎麼說?」穆仰天問。

  「真動心了?」趙鳴說,「你要真動心,我這就帶她去醫院作個全套檢查。」

  「作什麼全套檢查?」穆仰天不解。

  「你不是動心了嗎?」趙鳴看穆仰天。

  「我問的不是她,」穆仰天說,「是她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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