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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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月很失望,想要弄明白,問穆仰天是不是一直這樣,如果一直這樣,就該去看看男性專科門診,兩個人的關係相反不是最主要的了。穆仰天心裡窩囊得很,想自己和童雲在一起時,不分白天黑夜,愛起來排闥直入,徑直往死裡去,是真正的死去活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現在的問題,自己也說不清出在哪兒,讓聞月那麼一說,心裡後悔得要命,有一種把什麼東西弄髒了的感覺。聞月見穆仰天悶在那裡只是抽煙一句話也不說,誤會了穆仰天,認為他只是拿了她當層面上的異性朋友,不肯和她作身體上的交流。聞月自尊心有些受打擊,問穆仰天是不是對她沒有興趣,要沒有興趣就直截了當說出來,兩個人老大不小,加在一塊兒能領一份退休金了,就算往傳統的倫理道德上說,也都是缺了誰也能過日子的好公民,不行就好說好散,別弄得腥不腥臭不臭的,一個像做了聯合國難民署的工作人員,另一個像做了賑災工作對象。 穆仰天不說自己對聞月沒興趣,也拿不出對聞月有興趣的硬指標來,但童雲那張櫻桃般透明的臉龐,本來已經隨著日月漸漸地抽象化了,這時卻不斷地透過洇漬的黃梅雨浮現在他眼前,揮之不去,讓他對自己的噁心一陣陣地往上湧。穆仰天覺得自己整個兒就是一個孱頭,不能永垂不朽在過去,又不能建功立業在當下,既虛偽又沒用。 聞月見穆仰天無以對答,想她的話直是直了一些,到底是切中弊端,說對了,穆仰天是對她有戒備,或者先前沒有,現在倦怠了,又偏偏要把成功男士的架子端著,不肯把放棄說出來。聞月愴愴的,就對兩個人的關係生出了悲觀之意。 有一次,兩個人在「名典」喝咖啡,聞月問穆仰天放不放糖?穆仰天說不放,他不喜歡在咖啡裡放糖。聞月說那你是不喜歡生活中有愛情。穆仰天問誰說的? 「塔列蘭①。」聞月端起杯子來,借著舒適的燙喝了一口咖啡,「他說,熬制得最理想的咖啡,應當黑得像魔鬼,燙得像地獄,純潔得像天使,甜蜜得像愛情。你不喜歡咖啡裡放糖,可見愛情上是沒有收穫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說對了我。」穆仰天看了一眼咖啡杯裡懸浮著的泡沫,再抬頭看聞月,「但我承認我是糟糕的,至少是太麻木了吧。」 聞月不是那種容易被打倒的女人,很快調整過來,自以為是地安慰穆仰天,說:「沒關係,你就是對我沒興趣,說出來我也不會怪你。你一定要憋著讓自己難受,我也沒辦法,救不了你。」見穆仰天沒有開口,又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你也別不好意思,或者我就替你說出來。你們男人,個個兒一樣,嘴裡說著要女人的潔白無瑕,其實真正喜歡的,是狐狸精那樣的女人,要人美麗,要人風騷,聰慧可人自不必說了,俠骨柔腸、多才多藝、知書達理、進退有度,一樣都不能少;這還不夠,又不能忸怩羞澀了,又不能拈酸沾醋了,平時深藏不露,關鍵時刻救公子于危難之際,那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憐見,忙得女人怎麼做都不是,一個個恨不得做了長尾巴的動物,來世有一張狐狸臉才好。」 聞月說著一件形而下的事,竟然說出一番形而上的話,連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分析煽動起來,男人女人的分類學說完,再拿准了穆仰天補上一句: 「不管承不承認,糟不糟糕,麻不麻木,你肯定有問題。」 聞月那樣說,穆仰天即使嘴上不承認,心裡也認定聞月說出了一定的道理,他是那種在感情問題上陷得太深,假裝要走出來,其實拔腿太難的人。穆仰天那時是被逼在一個角落裡,進退不得,不說自己有沒有問題,冷笑著說聞月: 「你學金融的,該拿外匯做戰場,怎麼對文學感興趣,說起蒲松齡了?」 「我知道問題在什麼地方。」聞月在自己的境界裡,身心都與穆仰天隔閡著,和穆仰天不在一條軌道上,不接穆仰天的茬,總結說:「你太愛你的妻子了。」 「我說過了,」穆仰天被刺疼了,粗魯地說,「不要提她。」 聞月抬頭看了穆仰天一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伸手端起咖啡。那以後,果然就不再說什麼。 穆仰天和聞月後來分手了。是聞月提出來的。聞月把事情說得輕輕鬆松,卻再直白不過。 「你並不準備和我結婚,也沒看出有包我做情人的打算,我把姿態放得再低,總得圖一頭,現在一頭也圖不上,我又何必?」說罷,聞月又洞悉一切地補了一句:「你走不出你妻子的陰影。你真可憐。」 穆仰天沒有作任何的辯解。他的確走不出那個陰影。那個陰影太濃太重,把他包圍得嚴嚴實實,讓他完全透不過氣來。而且,連他自己都看出來了,他並不在意是不是要走出那個陰影,或者說,他是迷戀著那個陰影的,希望那個陰影永遠籠罩著他,根本沒有打算要走出來。但這些話穆仰天都沒有說給聞月聽。相反,聞月提出兩人分手的話,讓穆仰天松了一口氣。穆仰天承認,在他與聞月的交往中,他欠聞月的。聞月為人率直,態度明朗,毫不隱瞞個人欲求,有時候大大咧咧,有時候理性得要命,讓人接受不了;但不管她嘴上說什麼,行動上怎麼做,其實兩個人的交往一直是她在照顧他,並且暗地裡體量他。她從來沒有要求過他為她做什麼,除了希望兩個人在關係上能走到沒有什麼可以再保留的位置上去。即使在這件事情上,最終她也還是在原諒他。穆仰天十分清楚,聞月口無遮攔,說娶呀包呀的話,那是個玩笑,是在已經知道兩個人緣分不到,根本沒有前途,只能分手的時候,說出來給他這個男人聽,讓他這個男人在分手之後,保持住虛榮心,在接下來的生活中,不必留下無能的自卑遺患。這樣說,聞月正是一個知道疼憐男人的好女人,知道退一步讓人直了腰過去的好女人,該全世界有眼睛的男人拿她敬重才對;而他卻連男女交往中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她。他沒有再挽留她的權利,讓她主動提出「休」掉他,算是他穆仰天最後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分手那天,穆仰天提出請聞月吃一頓飯。聞月笑,說:「你還真當一回事,心裡有愧呀?別那樣,那樣我就不自在了。」穆仰天想在最後時刻留下點好印象給對方,也學著對方的口氣開玩笑,說:「你已經給我面子了,就當面子沒給足,這回給足。」聞月聽了並沒有笑,撫了一下額前的散發,說:「我們只是沒有那種關係了,以後還是朋友,又不是不見面,你要想請我吃飯,什麼時候都行,我保證把你的飯局排在最前面,這次就算了。」穆仰天怎麼做都不討好,犯了強,堅持要請聞月。聞月拗不過穆仰天,忍不住再開了一句玩笑:「老實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我還沒見過哪個男人有這種認死理的強勁兒。好吧,就當咱們前面的不行,最後來一次意淫。」 說好了穆仰天請聞月吃飯,地方由聞月選。聞月選了去武昌戶部巷,說喜歡那種拿土碗斟紅酒喝,五爪金龍抽著涼氣嘶嘶地啃牛骨頭的豪氣。不是穆仰天喜歡的「香格里拉」和「東方」,可聞月說了喜歡,堅守住自己被請的權利不放,又說那地點和吃相都極致得很,而且那份去晚了要等著翻台的熱鬧和毫不講道理的人氣,真該穆仰天這種生意場上的打拼者悟一悟的。穆仰天拗不過聞月,同意了,事後一想,緣起是要請聞月吃飯,聞月卻要帶他去討事業上的覺悟,說到底,還是她在照顧他。 聞月那天打扮得很漂亮,平常總是熨帖的套裝或休閒裙的她,那天卻換了一件飄然到腳面的湖藍色吊帶裙,髮式也做過了,斜出一片來半遮住一隻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漂亮得很。人卻有些傷感,先是一句話也不說,抓了牛骨頭在手裡啃,啃得像個饑腸轆轆的災民。後來喝了一點紅酒,兩頰緋紅,眸子明亮,飯吃到一半,突然抬了臉起來對穆仰天說: 「那天我給你講的那個笑話,我沒講完,你現在還想不想繼續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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