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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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正用公筷撥了清蒸鯇魚的肚腩下來,往聞月的菜碟挾,有一段時間沒明白聞月說的是什麼,停下來拿眼睛看聞月。 「我在大學裡的第一個男朋友,」聞月說,「就是打棒球那個,你忘了?」 穆仰天恍然大悟,說:「沒忘,像野騾子,手特狠的那個,對吧?」 「對,說的就是他。我不是說他不行嗎,他不是反過來埋怨我嗎,他埋怨我身材太過分,魔鬼似的,讓他精力無法集中。我後來回答他: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長成蘿蔔的樣子?我長成蘿蔔的樣子你就能專心致志了?」 聞月說完哧哧地笑,舉了酒杯起來,並不和穆仰天碰,自己一飲而盡,然後點著一支瘦細的香煙,人坐在那裡發著呆,再也不說話,也不笑了。穆仰天往她菜碟裡撥了不少清蒸鯇魚,那以後也漸漸涼在那裡。離了骨刺的魚,再一涼,辨不出原來的樣子,很難看。 八 聞月之後是柳佳,再以後是崔筱園。 穆仰天不斷告誡自己,必須忘掉童雲,重新開始生活,否則他將永遠沒有希望。人生下來註定要死,有的人死得早一點兒,有的人會拖很長時間,但沒有人會逃脫死亡。只有樹才可以活到老死,他當然不是樹。他也不是爬蟲類動物,在以後的日子裡一點點向死亡蠕動,蒙受生命的恥辱。就算他是爬蟲,他也應該盡可能地活得像只正常的爬蟲,不讓別的爬蟲嘲笑。 聞月之後,穆仰天遇到了在「東星」旅遊公司做導遊的柳佳,又遇到了自己公司一個樓盤的業主崔筱園。穆仰天一年時間內換了三個女朋友,全是來去匆匆,淺嘗輒止,情感問題懸置著,並沒有解決,性的問題也懸置著,沒有解決。穆仰天就像一串得不到夏天的青葡萄,始終懸在那兒,任憑風雨,沒有著落,情緒上弄得十分糟糕,也把自己搞得很疲憊。 穆仰天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矛盾,在與聞月的交往失敗後,他本應該知道自己了,知道自己走不出童雲的陰影,一定要走下去,也只會是不斷地失敗。穆仰天就是不能讓自己懸崖勒馬。他好像是在賭氣,知道擺脫不了過去的生活,卻一定要去擺脫,知道無法忘卻,卻一定要去忘卻,甚至在不斷的掙脫中,不惜糟蹋自己,把自己往絕望的囚籠裡驅趕。他那樣做的結果,是註定沒有希望的。 柳佳是在七月份學校放暑假時認識的。穆仰天利用暑假帶穆童去新馬泰旅遊,柳佳是旅遊團裡的隨團導遊,一路上很關照穆仰天父女倆,還帶穆童去地陪家做過客。回國不久,柳佳主動給穆仰天打來電話,推薦一單歐洲八日遊產品,然後問有沒有空一起喝杯茶。 柳佳比聞月年輕好幾歲,是那種十分活躍的女孩,個子小小巧巧的,有一對迷人的酒窩,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恰如其分,更像一件畢達哥拉斯推崇的精緻藝術作品。穆仰天不是新潮人物,對男女間過大的年齡懸殊有戒備,卻並不討厭這樣玲瓏剔透的女孩,當然有時間。兩個人約在香港路的「嘿,老爹」茶館喝茶,先是柳佳說遊客的笑話,把強打精神的穆仰天逗笑了,然後柳佳托著粉腮聽穆仰天說安塞的毛驢和南海軍艦鳥的語言,人著迷得要命,也可愛得要命,讓喝足了烏龍茶並且精神為之一振的穆仰天忘記了兩人年齡上的大差距。 接下去,兩個人的交往多了起來。柳佳差不多每天都要給穆仰天撥兩次電話,穆仰天沒事的時候也會給柳佳撥過去,兩個人在電話裡學著軍艦鳥的樣子叫,嘔嘔,嘔嘔,再說一些打情罵俏的話,說罷掛斷電話,各自接著幹自己的事。 柳佳有時候會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公司來找穆仰天。穆仰天的女秘書看不慣,心裡有氣,私下裡向趙鳴抱怨,說柳佳比董事長氣還粗,老闆的辦公室說闖就闖,連個招呼都不打,闖進去也不好好做淑女,直接坐到老闆的寫字臺上,半截光腿吊在那兒,顯示象牙質地也罷了,還不老老實實地,在老闆眼前亂晃悠,像什麼話。 趙鳴拿一份報表墊在下巴頦兒上,像是法國大革命後等著上斷頭臺的落魄貴族,白了眼球盯著秘書看,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不服氣你也闖,你別半截光腿,你穿迷你裙,也別坐在桌上,直接坐到老闆懷裡去。 柳佳是物質動物,作派質感,生活觀上卻理性得很,一開始就告訴穆仰天,自己不會動真感情,不會輕易愛上他,讓他把握住自己,小心別滑得太遠,到時候鬧得不愉快,大家都沒了開心。穆仰天說你別哄我玩,我快四十的人了,不是幼兒園的孩子,既玩不動也玩不起,哪裡又能滑出距離去。柳佳說四十算什麼,八十也沒用,如今的男人,年齡越老越自以為是,還傻得不行,拿老當黃金時代。又解釋,四十的男人正在遠離生活,搏了半輩子,空搏得一些與生命無關的東西,比如權力金錢什麼的,其實對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要再說玩不動玩不起的話,不是廢人一個嘛,還活個什麼勁兒? 柳佳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成長時期沒有遇到過什麼困難,小學一直到大學,書讀得不費力氣,畢業後就工作了,薪水加宰客提成,足夠養活自己,生命中根本沒有撿得上筷子的苦惱。她這樣臉蛋兒光光皮膚如瓷的女孩子,拼命齜牙咧嘴也弄不出兩根褶子來,更像是穆童的姐姐,能和穆童玩到一塊。這樣的柳佳,偏偏不把衣裝筆挺、領帶周正、發茬整潔、其實是苦撐著的穆仰天放在眼裡,和穆仰天說起什麼來一套一套的,老是充當穆仰天的啟蒙教頭。穆仰天要反駁,她就聳了小巧玲瓏的鼻子,嘴裡發出嘶嘶的蛇叫聲,嘲笑穆仰天除了那點兒在實際的現實世界裡誰都不會買帳的個人經歷,別的根本不懂,更不真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把穆仰天弄得很沒有面子。 柳佳甚至把穆童給收拾了。柳佳在新馬泰時就征服了穆童,她跳進鱷魚池裡笑嘻嘻地和馴鱷員一起用力抬打盹的大鱷魚、代表旅遊團成員和地陪吵架要合同上的遊樂項目、沖著美麗的人妖尖聲吹口哨,所有這一切都讓穆童耳目一新。柳佳頭一次到穆仰天家裡,一見穆童就嬉皮笑臉地對穆童說,別拿我當威脅,我不會動你老爸一根指頭,我只要他請我吃飯——他有錢沒知音,拿我混點,我喜歡熱鬧又會玩,也拿他混點,如此而已。 柳佳染了頭髮。不是挑染,是全染。暖洋洋的金紅色,發梢打得碎碎的,深秋的季節裡也不穿長褲,上面露出一截肚臍,下面露出一雙健康的腿,樣子炫得很,話說得也炫,穆童欣賞得要命。有一回父女倆吃飯,怎麼就說到了柳佳。穆童用一種欣賞的口氣表揚柳佳說,她實在是CBA。穆仰天沒有明白CBA是什麼,穆童就解釋給他聽,CBA就是酷斃了。穆仰天這才明白過來。 穆仰天很喜歡看穿著牛仔短褲和露臍上裝的柳佳,看她光著兩條長腿晃悠著坐在他寬大的寫字臺上的樣子。他覺得那樣的柳佳青春極了,盎然極了,的確是頭精力旺盛的小動物,讓人想入非非,卻又弄不懂那樣的柳佳是由什麼材料製成的,要動了怎樣的手段才能收拾掉。她這樣的小鳥,根本沒有歷史,無非是個聰明透頂的傻瓜,但卻是一個讓人體會到生活其實是簡單的這樣一個道理的傻瓜。穆仰天這麼感慨地想。 穆仰天問柳佳:「既然你不會動真情,也不打算讓我動你一指頭,我們算什麼呢?」柳佳想也不想地說:「合作夥伴。」穆仰天問:「合作什麼?拿什麼合作?怎麼合作?」柳佳就扳了圓潤的短指頭一樣樣說給穆仰天聽:「你有物質,青春匱乏,我和你相反,有青春,物質匱乏;你有你的難言之隱和需求標準,我有我的難言之隱和需求標準,我們共同制定遊戲規則,然後一起守著遊戲規則玩,公平交往,互通有無,誰也不欠誰的,誰也不主宰誰。」 穆仰天沒有想到代溝能有這麼厲害,不光是觀念和生活方式上的斷裂,連語言都有了障礙。他和柳佳除了在青春和金錢上存在相互吸引力,在生命、生存資源和資源分配上構成互補的可能,別處全是磕磕絆絆和不搭界,能在一起坐上十分鐘不吵架或不沉默就算好的,彼此卻仍然像貓嗅著魚似的繞著圈兒不走開,讓人匪夷所思。穆仰天並不打算用錢買柳佳,雖然那很容易,要按照柳佳的交易原則,也很簡單。可如果那樣,穆仰天並不愁少資源,何必又要找柳佳?在這一點上,穆仰天和大多數中年男人一樣,有時候會平白無故冒出一些迂鈍的念頭來,看見問題了,卻偏偏不肯讓那問題套住,一定要謀本來就不存在的那一層意義,讓自己成為扛了長槍與風車作戰的唐·吉訶德①,少了成就,多了百無一用的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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