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你不用看我,我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聞月憋著笑,說,「我們這樣到處轉移,太像一對偷情的男女了。」

  聞月和穆仰天交往了一段時間後,就直率地表示願意和穆仰天上床,不管它是正當的男女關係還是偷情。

  在和穆仰天去江灘的酒吧一條街聽過兩次菲律賓歌手那耶的小夜曲後,聞月直截了當地告訴穆仰天,她並不在乎酒吧的曖昧燈光下的溫情脈脈——不是不感興趣,而是覺得那是小資們的遊戲,隔著一層根本沒有意義的幕簾,大家拼著命偽飾自己,有點幼稚得可笑,不是她這種年近三十的女人的遊戲。聞月坦然不會犧牲自己的性子,和穆仰天玩猜謎的遊戲。她說她條件不好,怎麼用力都排不上男人心目中的上品女人,讓男人把自己當做紅顏知己,也沒有興趣去爭那個寵,讓男人自鳴得意。聞月對穆仰天說,男人和女人從來不是一類生命,不會使用一種話語方式,一杯堆滿了奶油的卡布其諾能品出什麼來?再加上一份摻上土豆的五成熟牛排,又能說明什麼?除了浪費時間,什麼也說明不了,反倒可笑。平心而論,來自薩馬島叢林的歌手那耶倒是傷感得讓人心疼,當他低頭彈著古典吉他的時候,咖啡客們是能在他奇異的沙灘裝下隱約分辨出他結實的肱二頭肌來。但她不懂他加祿語①,那耶又不會說英語和漢語,交流起來困難,也不是現實中可以考慮的。

  穆仰天是喜歡牛排的,尤其是五成熟的牛排,配點兒橄欖油烤出的土豆,再來一大杯金葉牌子的紅酒,味道好極了。但穆仰天也不排斥其他的。他身體健康,要比二頭肌,恐怕不會輸給那耶,生理方面,他也沒有什麼障礙,自然不會反對和聞月上床。實際上,正是為了解決感情方面的孤獨和性,他才交女朋友的。

  可不知怎麼回事兒,穆仰天第一次和聞月上床就失敗了。

  在四年的鰥夫生活期間,穆仰天有過露珠兒遺落,卻不曾馬蹄兒出圈,可以說是守身如玉的,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把事情做到極致上去的女朋友,等於是生活掀開了新的一幕,因此很激動,欲望很強烈,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新鮮感。穆仰天認定那是自己新生活的開始,猶如攔在自己面前的一道道柵欄,自己則是一匹賽馬,過去成績佼佼,得冠的大熱門,後來出了差錯,讓馴馬師牽下場調養了一段時間,現在重新上場,面前仍是一道道柵欄,越過去就是新生。但兩個人離開江灘咖啡一條街,坐車來到聞月的行宮,開門進屋上了床,身體剛剛一接觸,穆仰天就泄了氣,好比一匹怯透了賽事的馬兒,仍然被攔在柵欄之外。

  聞月很體量,說你太緊張了,你別緊張,我們再來一次。穆仰天再來一次,還是不行。聞月欠起身子,捋去落到眉間的一綹亂髮,問穆仰天:「你是不是挑剔環境,嫌這裡離花樓街① 太近?或者你不喜歡我的身體,有排斥?」穆仰天否認,說環境沒問題,她的身體也沒問題,她的身體凸凹有致,要拿文化一點兒的詞匯來讚美,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挺好,他很欣賞。聞月說:「挺好你幹嗎心不在焉?幹嗎哆嗦?你不至於騙我吧?你騙我就沒意思了。要不你是個口頭革命派?」穆仰天一時找不到理由來證明自己是不是口頭革命派,掩飾說你能不能嚴肅一點,不說廢話,給我點支煙去。聞月嬉笑著,說正經事沒見你開張,弄那麼多鋪墊,和解放公園裡那些吊半天嗓子不開場的京戲票友差不多。

  聞月說罷起來,光著身子下床,自己先去放外套的門廳裡喝了幾口水,再找出香煙來點著,煙點著了,回到臥室,沒遞給穆仰天,拉過一隻椅子到床邊,盤著腿坐在椅子上,自己叼著煙抽起來,一邊抽一邊眯了眼對穆仰天說:

  「你歇著,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讓你放鬆放鬆。我上大學時,交了一個男朋友——我是指我第一個男朋友——他是打棒球的,手特狠,肌肉特結實,球打得刁,跑起來像一隻野驢。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怎麼都不行,每次都草率了事。我問他出了什麼問題,你猜他怎麼說?他一臉委屈,說那得怪你,你別長這麼好呀,你身材跟魔鬼似的,老讓我害怕,擔心你是什麼變的,完事以後吃了我,這麼一害怕就分散注意力,不草率能怎麼樣?」

  聞月說完,自己哧哧地笑,指尖兒上一抹淡淡的青煙升起來,順著她的頭頂嫋嫋而上,在吸頂燈邊一點點飄散開。

  穆仰天不笑,也沒覺得這個段子有什麼好笑,倒是覺得聞月桐油刷過似的細膩的身體,慵倦得像文藝復興時期翡冷翠的大理石雕塑,這麼詭媚迷人的一個年輕女人,光著身子坐在30年代老城區的一套日式木板房的老宅子裡,嘴裡叼著一支瘦細的香煙,講著那樣的情色段子,那種感覺有點不倫不類。

  「別生氣,」聞月朝穆仰天臉上看了兩眼,誤會了穆仰天的意思,說,「我只是講個故事,是我自己的,沒說你草率。你是太緊張,啟動不了,還沒到草率的時候。你要大度一點,聽得進去表揚,也聽得進去批評。我再說一句,別看你有過婚史,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這方面,你還是個雛子,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經驗,等有經驗以後,你會讓人吃驚的,對此我有足夠的耐心。」

  聞月說罷,也沒讓穆仰天吸煙,把吸了半截的香煙摁滅在煙缸裡,就著茶杯漱了口,重新上了床。接下來,兩個人又試過幾次,穆仰天忙得一身是汗,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仍然沒有作為。

  聞月這回懷疑了,不再說笑話,問穆仰天是不是ED①,有障礙?穆仰天沮喪得要命,說你他媽才陽痿!聞月笑,努力壓抑著不刺激穆仰天,說我陽痿你試試看,我連機會都沒有就讓你給判死刑了。

  穆仰天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不肯像條大馬哈魚似的光著身子躺在那兒讓人評判,索性穿了衣服起來。聞月也穿了衣服起來,把穆仰天推進衛生間裡,替他調試了水溫,讓他沖了個澡,自己再換了他,淋漓盡致地沖了個澡。兩個人閉口不提床上的事,聞月又去點上煤氣爐子,沖了速溶咖啡來,兩個人坐在臥室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咖啡,聊文明強盜索羅斯和亞洲經濟危機。聊到半夜,聞月看看頭髮幹了,梳了頭,穿上外套,送穆仰天下樓,穆仰天開了車回自己的家。聞月不上樓,說要回江灘邊的吧街再喝上一杯。穆仰天要送聞月一腳,聞月不要,說喜歡淩晨時分一個人坐在的士上的那份寂寞。兩人在樓下分了手。穆仰天把車駛出巷子口,停在黑暗處,看著聞月低了頭,身體鬆弛著,雙手插在裙褲兜裡,從巷子口出來,一個人鞋跟兒清脆地上了街道,走出一段路,然後站下,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車,上車走了。

  穆仰天回家以後洗澡刷牙上床睡覺,牙刷過以後還覺得齒間有咖啡香,人鑽進軟和的被窩裡,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聞月的咖啡是什麼牌子的。

  後來兩個人又試過幾次,每一次的結果都很糟糕,可以說是一事無成。

  越是這樣,穆仰天越想證明自己,情緒上就越來越緊張,身體上也越來越放不開。穆仰天一緊張,聞月也緊張了,雖說事先她盡力協調好了氣氛和環境,盡可能地發揮自己來迎合穆仰天,有時候還異想天開,來那麼一點兒創造性的怪念頭,比如真把穆仰天當做沒有經驗的雛子,關了屋裡的大燈,在溫馨的檯燈下給他講情色段子聽,或者壓住了節奏,故意拖延上床的時間,讓穆仰天在按捺不住中主動採取強有力的行動。可所有的這一切都沒有用。穆仰天開始做成什麼樣,接下來仍然做成什麼樣,半點兒進步也沒有。有過這樣的經歷,穆仰天就徹底放棄了,不再和聞月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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