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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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穆童說的「她」是誰。穆仰天不接茬,放了手機包,脫了外套,上樓去穆童臥室的盥洗間,把澡盆子沖洗乾淨,放滿熱水,大聲對樓下調侃地說了一句: 「好好涮一涮。辦法不辦法的,別把跳蚤帶進家。」 穆童在樓下沒有吭聲,人好像消失掉了似的。穆仰天從穆童的房間出來,下樓一看,穆童沒在起居室,過一會兒,拎著幾件女式內衣和一件睡衣從他的臥室裡出來,把衣物往沙發上一丟,氣呼呼不說話,拿眼睛看著他。 穆仰天看出那是幾件聞月的貼身衣服,聞月帶來換洗的,說習慣了牌子,不願穿著他長袍似的衫衣滿屋跑。聞月潑潑辣辣的,在內衣上卻分外講究,質地和款式不說,每次換下來的衣裳都洗乾淨了,收進穆仰天的衣櫃裡,開玩笑說,要穆仰天別稀裡糊塗穿錯了,到時候撐大了,她沒法當外套穿。 穆仰天就算萬事依著女兒,事情也有個限度,尤其不希望自己在私生活上受到干涉,穆仰天就皺著眉頭對穆童說: 「你進錯了地方,那是我的房間。」 穆童看穆仰天一眼,意思是你的話一點不幽默,然後什麼話也不說,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間的門關上。 穆仰天的火一下子冒了上來,想沖穆童的背影喊一嗓子,但一時沒想好喊什麼,愣在那裡。愣一會兒,過去把亂掛在沙發背上的那些小衣裳一件件收拾起來,拿回自己臥室,也不管聞月講究不講究,團成一團塞進衣櫃裡。 在聞月的問題上,穆仰天和穆童講不清道理,在交友術上,他也實在找不出一個成年父親和未成年女兒之間的共同道理;就算道理有,是大家都需要遵守的公民道德,他和女兒是不是必須建立在偵察取證和彼此交流以及取長補短的基礎上,對此他是有保留的,因此生著穆童的氣。他總不能告訴女兒,自己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成熟得就像一隻老南瓜,不癡不殘,感情上有要求,生理上也有要求,就跟老南瓜得吸收地氣排出氧氣,並且尋找異株互相傳授花粉一樣自然,有女友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必須的事情。 穆仰天作過努力,想和穆童好好談談。穆仰天想告訴穆童,她有媽媽,或者有過媽媽,她的媽媽叫童雲,她是叫童雲的那個媽媽生下來的,這個沒有人可以改變,也沒有人會去改變。可是,過去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她的媽媽已經死了,而他們還得活下去,如果不出意外,還得活很長時間,並且在活下去的過程中,去爭取充實的生命內容。他們的生命內容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比如在生活中,他應該好好地賺錢,她則應該好好地學習;他應該好好地和人談生意,她則應該好好地和小慧一塊瘋鬧;他應該警醒中年已到,生理上已經進入逐漸的衰退期,因此要少吃肥肉,多喝綠茶,而她則應該知道,在她長大之後,這個社會是要求考證的,數學不僅僅是個識數的問題,語文也不僅限於能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因此前途莫測,尚需發奮用功。他希望穆童明白這些事情,管好自己,別把手伸得太長,管他和她媽媽不在人世後他與別的女人正當來往的事。 穆仰天試過幾次溝通,穆童都不接招。本來兩個人很高興,有說有笑,一說起這事,穆童就抹臉,每次都說,又不是我的事,你和我說有什麼意思?再說急了就說,你問我媽去。好像穆仰天欠她三百吊似的,好像穆仰天只要一談這件事,不光欠著她,也欠著早已不在人世的童雲了。穆仰天有些生氣,胸口堵得慌,心想你媽要在,我也用不著提這件事了,這不是橫豎扯歪皮嗎?! 父女倆有過幾次談話,穆仰天總是被穆童甩得鼻青臉腫,這樣有過幾次經歷,穆仰天也就不耐煩糾纏下去,索性省去口舌和麻煩,不再和穆童討論這件事,我行我素,該和聞月來往的,仍然來往。只是他不想父女倆有太多矛盾,尤其穆童住校,難得回家一趟,寶貴的兩天休息日,攪黃了對誰都不好,於是把聞月留在他臥室裡的衣服收拾好,裝進包裡,交給聞月,也不說什麼,只是以後不再把聞月帶回家裡了。雙休日不帶,別的時間也不帶。 聞月是聰明絕頂的人,想到穆仰天先是拒絕她週末去他家,這回又乾脆下了戒嚴令,連平時的時間也不讓去了,哪怕這個時間是在深夜十二點鐘以後。聞月想,自己和穆仰天在一起,論談話是對手,論修養也沒有怪癖,自己沒有牙齦炎和腋臭,不該讓穆仰天挑剔,便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聞月就問穆仰天: 「你們家誰是家長?」 穆仰天不回答聞月的問話,拿冷冷的眼白罩住聞月。聞月到底是單身女人,沒有家庭生活經驗,有些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招惹這父女倆了,但也沒往心裡去,說: 「你就不能另外找個地方?你賺那麼多錢,哪裡不能買套舒適的房子?」 「不是不能買,是不應該。你要缺錢買房,說一聲,借條都不用寫,拿去就是了,還不還的沒關係。」穆仰天冷笑,「我有孩子,這是現實,舒適到什麼程度的房子能讓我擺脫這樣的現實?」 「哪有你這麼迂腐的人?又不是讓你把孩子丟到福利院去。那你怎麼不牽著孩子和我約會?」聞月瞪大眼睛說穆仰天,說過以後想,穆仰天不是迂腐又是什麼?於是又原諒了,擺擺手說:「算了,你這兒不行,去我那兒吧。」然後輕鬆地一笑,補上一句大實話:「和你這種有孩子的男人約會,就是麻煩。」 聞月在老漢口的繁華地段有一套私人的房子,是老房子,地處六渡橋舊城區內。聞月平時和家裡人住在武昌大東門,因為想著城市黃金地段的改造是必然,二手房價位不斷上揚,那套老房子閑在那兒,沒捨得換出去。聞月把它收拾出來,佈置得清清爽爽,平時做了自己的行宮,本來是離江漢路的總行近,留給自己清閒的,有時候外匯市場上拼殺得吐了血,躲到那裡打點傷口,打點好了再上沙場玩命,從對手的金庫裡往回搬錢,沒想到這時派上了用場,為兩人的約會提供了一個去處。 聞月那天把穆仰天帶到那套房子裡,開了門以後,回頭對穆仰天說: 「我怎麼覺得,我們這種情況有點味道怪怪的?」 穆仰天看著聞月,目光淡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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