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聞月在外匯交易市場上香汗如雨地搏殺,少不了氣血兩虧或傷痕累累的經歷。有一次經歷了生死星期五,被黑色半小時套進去一大筆本金,基本上是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就差點兒沒當場死掉。停盤後打電話給穆仰天,在電話裡詛咒了半天該死的金融赤潮,詛咒到氣若遊絲,快休克過去,然後可憐兮兮地說,想到穆仰天家裡放鬆放鬆,讓穆仰天在CD機裡放一張《悲愴》,陪著開她自己的追悼會。

  穆仰天本來挺同情聞月的遭遇,差點兒就同意了,手裡捏著電話聽筒,眼睛瞟了一下桌上的檯曆,看看當天是週末,於是拒絕了。穆仰天申明過自己雙休日得陪女兒,不能陪聞月,想一想,人家也是人臨深淵了,連追悼會的話都說了出來,是拿自己當知己,心裡過不去,便約聞月週一至週四這幾天,晚上十點鐘以後到家裡來。聞月說週一到週四不行,週一到週四得起早貪黑整理信息、應酬客戶、作投資分析、上盤操作、收拾殘局,忙得像鬼,累了一整天,人都散了架,聽CD的興趣全無,只想回家蒙頭大睡,哪有心思幹別的;再說,週一到週四是工作時間,客戶請吃或她請客戶吃,武漢上海香港美國,忙不完的業務,應付不完的飯局,要飛來飛去地應酬,根本不分是不是上班時間,她是敬業的,不會誤老闆和客戶的事,也不會誤自己的前途,就是穆仰天把家搬到銀行門口,她也沒時間進去坐上半分鐘。

  聞月一點都不為穆仰天的刻板發惱,而且還忘不了在電話那頭開玩笑,說半分鐘你能解幾粒扣子,未必你是快槍手。

  穆仰天並不把聞月的玩笑話當真,不會真去計算半分鐘時間裡兩個人在性事上的效率和成就,只是拿定了主意,萬事要依著女兒穆童,不在雙休日把聞月領回家。聞月平時基本上沒有時間,等於兩人就沒有了見面的機會。穆仰天考慮過這種情況,覺得兩個人這種樣子,僅限於在電話裡說說話,不死不活,不能說沒有關係,卻不是他和聞月都想要的關係,這樣下去對自己和聞月都沒有益處。以後遇到聞月做外匯交易時再崩了盤,打電話來求援,穆仰天就讓聲音冷下來,在電話這頭說,我們這種情況,都難,以後再說吧。

  聞月看出穆仰天不可能和自己在雙休日見面,不是不想和自己見面,是雙方都在限制裡,時間上有矛盾。聞月畢竟對穆仰天有好感,於心不忍,想兩個人本來就剛認識,再不見面,時間長了,和不認識有什麼區別?聞月這麼一想,就決定犧牲自己來迎合穆仰天。到底人年輕一些,業務上盡力周旋,有時候手頭做順了,工作日下盤早,或者推掉可去可不去的應酬,聞月就一邊收拾清單一邊夾了話筒匆匆給穆仰天打電話,問穆仰天有沒有時間,如果穆仰天有時間,她就到穆仰天家,兩個人關了手機,開了CD,在穆仰天家裡小聚一次。

  穆仰天有時候有時間,有時候沒有時間,聞月那邊千頭萬緒,也不是想要迎合就能迎合的,兩個人仍然是聚少散多。不管怎麼說,聞月犧牲掉工作上的諸多周旋,還是創造了一些條件,兩個人到底維繫住了關係,雖說雞扒鳥啄的,畢竟聊勝於無。

  穆仰天原以為這樣兩頭周旋,已經克制到最低限度了,犧牲的不光是聞月,還有他自己,兩個成年人為一個孩子做到這種程度,夠委屈了;聞月是個現代女性,就算迎合,最終不會捨棄了自己來依賴男人,再說兩個人沒有契約,合同中誰也不欠誰的;穆童沒有人來用爪子拍臉了,雙休日回家來的兩天,他也盡可能地陪著,更不該有什麼意見。誰知穆童就是有。

  那天週末,穆仰天接穆童從學校回家,一路上父女倆有說有笑。穆童在學校憋了一個星期,坐進車裡,像是放了風的小犯人,嘰嘰喳喳,麻雀似的,一路不停嘴地說學校裡的軼聞趣事——誰是雷龍,誰是超辣,誰又正點,好笑不好笑,自己先笑彎了腰,一頭軟成緞子的黃毛亂雲飛渡,嘴上已經不閑了,還沒忘了吃話梅,自己吃一粒,塞一粒進穆仰天嘴裡,酸得穆仰天直皺眉頭,張著大嘴,腮幫子都快掉下來了。

  「這個星期日語課,姿三四郎替我出了一口惡氣。他把佳音扁了一老頓,扁得佳音滿地找牙。」穆童不管穆仰天嘴張得有多大,自己笑過一氣,吐掉嘴裡的話梅核,氣喘吁吁地說:「他說,佳音同學,你把舌頭放下來說話好不好?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長舌婦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希望成為時代新人類。你是沒看見當時的情況,佳音聽了姿三四郎的話,差點兒沒背暈過去,我呢,差點兒沒樂暈過去。沒想到哇沒想到,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也會有今天。我當場就任命姿三四郎為奪命一劍君。下了課我問小慧,誰是最可愛的人?小慧朝教室門口亂拋媚眼地喊:姿——三——君!」

  穆童說罷大笑,笑得一陣亂晃,頭髮遮了臉,快活得要立刻死過去,不死都不依的樣子。笑過以後把鞋脫了,人窩進副駕座中,腳蹺到駕駛臺上,話梅袋裡剩下的幾粒仰了頭全倒到嘴裡,完全是自己獎勵自己的架勢。

  「誰是姿三四郎?」

  「我們的日語課老師唄。」

  「日語課老師換人了?——腳拿下來,別像個野蠻人。」

  「沒換,破船依舊。你不是見過嗎?」

  「見過是見過,我只知道他叫吳迪倫,誰知道你給人家取了綽號——別亂晃,車都快讓你晃散了架。」

  「我想賄賂姿三四郎,要他再接再厲,把佳音零剝碎剮了,替我徹底報仇。」穆童把腳從駕駛臺上拿下來,坐正了,一本正經徵求穆仰天的意見:「爸你出手多多,讓人算計也多多,經驗和教訓都豐富,你幫我出個主意,要想賄賂人,怎麼賄賂好?」

  「這個嘛,」穆仰天想了想說:「請他吃冰激淩。」

  穆童閉了眼睛亂搖頭,是嫌方案不好,槍斃了,不予採納的意思。

  「要不,」穆仰天順著穆童規定的思路想,又說:「請他玩遊戲機?玩大富翁那種,那種刺激。」

  「爸你怎麼回事,」穆童皺著小鼻子說,「你怎麼不拿經驗的話說給我,全是深刻教訓呀?那也太小兒科了。」

  穆仰天一連想了好幾個,都被穆童否定了,再想不起來中學生還有什麼大手術可做,能做出大卸八塊的架勢。那樣集中精力地想問題,好比一場大難度的考試,因為精力太集中,差點兒沒闖紅燈讓交警給攔下來。

  「也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穆童根本不管交警不交警,看穆仰天真的是黔驢技窮了,就把身子湊過來,挎了穆仰天一隻胳膊,啟發穆仰天說:「小慧打算走感情路線,把姿三四郎約出來,去『老屋』泡吧,要麼去『金色池塘』唱歌,主要的目的,是賄賂以女色。我覺得有副作用,要是姿三四郎真的將計就計了怎麼辦,就暫時沒答應。我怕拿不准,錯過了機會。你替我參考參考,這個辦法怎麼樣?」

  穆仰天把臉沉下來,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許胡說八道。又要穆童松了自己的胳膊,免得她得意起來亂搖晃,搖晃得自己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停了擺。穆童就扮了怪臉朝穆仰天吐舌頭,說耶,我忘了,我跟你這個老老人類,我們沒有共同語言。說了還不鬆開穆仰天的胳膊,反而往自己懷裡拽緊了,一直那麼挎著他的胳膊到家為止。

  穆童這小東西嘴刻薄得要命,鼻子也尖得要命。那樣的高興沒堅持多久,進了家門,穆童鼻子一嗅,細細的眉毛倒了下來,一張蜜桃臉,做了風吹霜打的樣子,拉長了聲音說:

  「她又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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