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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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那天晦氣得要命,恨不得把當場給他難堪的聞月掐死,誰知講座結束後,當他走出圖書館,聞月卻在夜幕中的建設大道上等著他——不是對穆仰天說抱歉,而是要找穆仰天穆老師,請他借國家大劇院的背景資料給她看,等於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門來了。 聞月身材纖長,膚色黝黑而細膩,眼睛有點兒凹,顴骨的線條十分迷人,自稱家族中有可疑的異族血源;業內能力和身材一樣出色,生活方式和內衣一樣新潮,典型的個人主義者,自譽為新好女人。 穆仰天不懂什麼是新好女人,問聞月。聞月說是要主張男人出色、慫恿男人出色、幫襯男人出色,然後通過男人的出色來滿足自己的那種女人。穆仰天說不管新舊好壞、能不能通過或滿足,只要不談婚論嫁,別的他不在乎。聞月笑得很燦爛,性感地撅了嘴吹開落到眉間的一綹散發,說,這我就放心了。 穆仰天開始有些犯糊塗,不明白聞月說「放心」是什麼意思,她要放什麼心。後來一想,明白過來,原來聞月也是個看重自由立場和獨立身份的人,同樣不希望他向她索求承諾。穆仰天本來是想狠狠地報復一下對方,在兩個人的關係上撈回多功能廳中失去的分數,結果沒能如願。 那天在圖書館門前分手的時候,聞月很奇怪地看了穆仰天一眼,一針見血地說,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快樂。 穆仰天當然不快樂,童雲去世之後他就不再快樂,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快不快樂這個問題。離開聞月後他問自己這個問題,答案讓他吃驚,而且很受傷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有一種強烈的接近那個看出了這一點並且顴骨的線條十分迷人的雜種疑是者的欲望。當然,現在他的念頭變了,他不想掐死她了,他想知道,她憑什麼認為自己不快樂? 穆仰天頭一回帶聞月回家,就發現穆童對他與聞月交往這件事情十分抵觸。 穆童那時已經是鼎新外國語學校高一年級的學生了,平時穆童住學校,星期五下午回家度週末。那天是星期六,穆童在家,守在起居室裡泡電視。穆仰天本來在家裡侍候穆童,正在廚房裡做羊肉濃湯的時候,聞月打來了電話,說週末不開盤,自己逛商店,正好逛到了附近,穆仰天就一邊夾著耳機攪拌湯鍋裡的洋蔥頭,一邊在電話裡指路,指點聞月把車打進小區,找到門棟,上電梯到了家裡。 穆仰天洗了手從廚房裡出來,到門口去給聞月開了門。穆童正好從視聽室出來拿可樂。聞月進門後,穆仰天把穆童介紹給聞月,說這是我女兒,叫穆童。穆童看聞月一眼,把眼睛轉向穆仰天,盯著他不動。穆仰天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就把聞月介紹給穆童,說這是聞阿姨,爸爸的朋友。聞月看了穆童一眼,又看了一眼,熟門熟路地把外套掛在玄關處的衣櫥裡,走過來親熱地拍拍穆童的臉蛋兒,說:「氣質好出類,再過兩年會迷死人。」穆童很反感地往一邊躲了躲,瞪聞月一眼,說:「幹嗎你,洗手沒就往人家臉上摸?」聞月說:「我的手很乾淨。」穆童再白聞月一眼,說:「乾淨你也別往人臉上摸呀,愛摸你摸牆去。」 穆童口氣生硬得像是家裡來了強盜,一點兒面子也不給聞月。穆仰天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拿眼睛瞪穆童。聞月卻並不在意,笑了笑,說:「那我去洗手了啊。」說著熟門熟路地進了客衛,稀裡嘩啦地擰了水龍頭洗手,洗完手,從紙巾盒裡取了紙巾揩淨手上的水珠子,笑吟吟地回到客廳,去看穆仰天的CD機。 聞月對穆仰天兩百多平米的複式樓很欣賞,從裝飾到佈置都評判了一番。看得出,她見多識廣,品位不俗,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那見解並不在奉承上,是自己的喜歡。 欣賞過穆仰天的家居後,聞月主動要求幫穆仰天做飯。穆仰天沒有阻止,找出一條圍裙給聞月。兩人進了廚房,穆仰天把灶臺上的活兒讓給聞月,自己做聞月的下手,幫著切胡蘿蔔削蘋果皮。聞月明顯是懂得享受生活的那一類女性,迅速檢查過穆仰天準備的材料,很快修改了菜譜,東西仍是先前的,卻是重新梳理過了,菜式簡單清爽而又講究。兩個人說著話,聞月手腳利索,聽不見勺碰碟響,一會兒工夫,幾道素淨的菜就擺上了桌子。 那天穆童極不配合,飯做好後,先不肯上桌,後來上桌了,不是嫌聞月做的蔬菜沙拉像蝸牛的分泌物,就是嫌羊肉濃湯有一股膻味。聞月笑著說,沒膻味不叫濃湯,叫白開水。穆童盯著聞月,說你的話一點兒也不幽默。聞月不爭辯,咬了一粒蓮子米在嘴裡,坦白說,我這個人樣樣拿得出手,就說話這一點,怎麼都練不出讓人喜歡的樣子來,沒辦法。穆童一點兒也不給聞月臺階下,說,那你還顯擺。 聞月看出穆童抵觸得厲害,明顯是對自己沒有好印象,笑了笑,以後就不再和穆童說話,穆童挑剔什麼她都不接茬。飯後幫著收了碗,碗筷撿進洗碗機裡,和穆仰天說了兩句話,說自己還有點兒事,先走了。 等聞月走後,穆仰天就批評穆童,埋怨她對客人不禮貌,說話太戧人,一點兒修養也沒有。穆童反過來說穆仰天,她那種色迷迷的女人,又那麼喜歡自作主張,憑什麼要我有修養。 「怎麼說話呢?」穆仰天呵斥住穆童,「什麼色迷迷的?她是大人,又是爸爸的朋友,你不能這麼說她。」 「她盯著你的眼神和盯著羊肉湯的眼神一樣,勾人往死裡勾,不是色迷迷的是什麼?」穆童不服氣地爭辯道,「她做都做了,還不讓人說呀?幸虧她是客人,要不然我還真誤會了,以為她是別的什麼。」這樣惡毒地說過聞月,還不依不饒,「你告訴她,叫她以後自尊自愛一點,別拍我的臉,我嫌她爪子髒。」 穆童說完去看電視,不再理會穆仰天。穆仰天本想和穆童多談談,既然她說聞月往死裡勾人,肯定看出他和聞月的關係,不是一般意義的朋友關係,那他就索性把他和聞月的關係公開,順便徵求一下女兒對聞月的意見。但穆童已經把話挑得再明白不過了,說聞月色迷迷的,還說嫌她爪子髒,分明是對聞月沒有好感,這個時候又把後背對著自己,一副不想和自己談下去的架勢。穆仰天不知道再能和穆童說什麼,愣了一會兒,自己去了廚房,把洗碗機的電源切掉,回到自己房間,往躺椅上一倒,讀四十八版的《經濟觀察報》。 穆仰天看出穆童不喜歡聞月,對聞月有抵觸。他不清楚穆童的抵觸來自哪兒。想一想,好像這些年,所有家庭類的時尚刊物都在討論這樣的問題,大約每個單親的孩子都如此,不歡迎家裡出現媽媽之外的任何女性。穆仰天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幾年前在童雲和穆童中間受著寵,寵得連草根皇帝都當上了,到頭來會寵出這樣的局面。但冷靜過後又想,穆童這樣見人就咬,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畢竟母親的地位是不容替代的,要不動物園裡死了母獅、為幼獅找新母親的事,就不會成為一個老大難問題了。 以後穆仰天就比較注意和聞月的交往。每逢雙休日,他都呆在家裡,陪回家過週末的穆童,聞月要來了電話,就算人在小區裡站著了,也阻止住不讓她上來,同時盡可能不在穆童面前提起聞月,以免穆童發作。反正他和聞月交朋友,事先兩個人都一致同意,不往婚姻裡交,他沒有打算再給穆童找一個新媽媽,征不徵求穆童的意見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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