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穆仰天看看穆童不缺胳膊不少腿,不像是遇到災難的樣子,放心了。問吃過沒有,穆童一片片地往嘴裡塞海苔,人倒仰在那兒,搖著頭。問為什麼不吃,穆童不說話,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一隻手老長地伸出去,摸邊上的海苔包。

  穆仰天回自己房間裡換了衣服,再去廚房裡,看看冰箱裡有點麵包,就去盥洗間洗過手臉,進了廚房,切了一片紅腸,剝了兩片球生菜,抹上沙拉醬,用微波爐給穆童做了一個三明治,再打了兩隻雞蛋,做了一碗豆苗菜湯,端到飯廳桌上,要穆童吃飯。

  穆童窩在視聽間裡煲CD,穆仰天叫了幾次她才出來,拿了三明治,咬一口,指頭塞進嘴裡,吮去流淌出的沙拉醬汁兒,人往視聽間走,立刻又窩回沙發裡,套上大耳機,眼睛黏在電視上,拿麵包下音樂電視節目。

  穆仰天在廚房裡洗過手,出來,問穆童聽了他留的電話錄音沒有。穆童沒聽見似的,或者真的沒聽見,不答話。穆仰天沒有等到反應,上樓去穆童房間裡看了看。穆童的書包甩在那裡,多功能寫字桌子上空空的,一點作業的痕跡也沒有。穆仰天就從穆童的房間退出來,走進視聽間,摘了穆童頭上的耳機,問:「怎麼沒做作業?今天學校沒佈置作業?」穆童懶心無腸回答說:「佈置了,不想做。」說罷拿了遙控器起來,射擊似的一摁鈕,換了一個娛樂頻道。

  「不想做是什麼意思?」穆仰天有些生氣,說穆童,「你一不吃飯,二不做作業,回家就看電視,像什麼話。」

  「看電視怎麼了?」穆童翻了翻白眼,嘴裡噙著一片生菜說,「我又沒有飯局,我又沒人管,我反正都這樣了,要像什麼話?」

  穆仰天聽出來了,也看出來了,穆童晃悠的兩條光腿是假相,開心也是假相,對自己有意見才是真的。穆仰天就在心裡想,我在外面陪人吃飯,我那為的是掙錢,掙錢又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你!穆仰天這麼一想,就覺得穆童完全被寵壞了,一點兒也不懂事,不體量大人,這麼想著就有些惱火,不由分說,過去把電視關上了。

  「去,」穆仰天皺著眉頭對穆童說,「把湯喝了,碗洗了,上樓做作業,做完作業上床睡覺。」

  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沒動,摸回遙控器,重新打開電視機。穆仰天上去摁掉電源開關,轉了身盯著穆童。穆童這回沒有反抗,把遙控器丟在地毯上,從沙發上起來,走出視聽間,走到餐廳的飯桌邊,端起湯碗,毒藥似的喝了一口,剩下的一口麵包丟進湯碗裡,隨手從調料架上扯下一隻清潔袋,連湯帶麵包倒進清潔袋中,走進廚房,清潔袋往垃圾盒裡一丟,湯碗往廚臺上一放,出了廚房,揚了下巴頦兒朝樓上走去。

  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抵制他,這讓他更加惱火。他希望在童雲離去之後,女兒能夠承認這個事實,能夠懂事一些,不要再那麼任性,即使不能在大事上幫他一把,至少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他忙碌了一整天,撇下重要客戶,趕回家來替她做了飯之後,她能把它們都吃下去,把用過的碗洗了,而不是倒進垃圾盒和留在廚臺上。穆仰天拿定主意要管教穆童,指點她把事情做了。

  「站住。」穆仰天叫住穆童,朝廚房裡一指,口氣生硬地對穆童說,「去,把碗洗了。」

  「不。」穆童在自己房間門口站下了,冷冷地瞥了客廳裡的穆仰天一眼,「我不洗。」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洗。」

  「憑什麼不洗?」穆仰天氣不打一處來。洗碗又不是對接空間站,又不是做托馬斯全旋,三歲的孩子也能幹,你高難度的低空飛行都能做出來,你如今四個三歲都超過了,怎麼就不能洗?穆仰天提高了聲音說:「你是病了不能洗,還是手被割了不能洗?總得說個道理出來。」

  「我沒病,也沒割手,」穆童瞪著一雙無邪的大眼睛,臉不變色地說,「我來例假了。」

  穆仰天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搖搖晃晃,進了她自己的屋子,一勾腳把門磕上,那裡面,半天都沒有動靜傳出來。

  穆仰天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腦子裡嗡嗡的,有些失了控的發蒙,那麼無所作為地站了一會兒,走進廚房,拿起湯碗,把碗收進洗碗機裡,通了電源,聽水聲嘩嘩地流進洗碗機裡。

  穆仰天有些愴然,甚至有些愧疚。他不能判斷女兒的話是不是真的。他甚至不知道女兒是不是有過了初潮。童雲在的時候,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有關女兒的事情,比如女兒的初潮問題。她當然可以不告訴他,因為那是媽媽的責任,因為她這個做媽媽的在。可現在不同了,媽媽不在了,媽媽的責任得由當爸爸的來承擔了。而他這個當爸爸的卻在應當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不知道女兒是不是來了例假、是不是有過初潮。

  「我沒病,也沒割手,我來例假了。」

  她們是他的兩隻腮,是他最愛的人,是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理由,幾乎是惟一的理由。現在一隻腮不在了,剩下的另一隻腮在回避他,讓他感到越來越陌生,讓他在陌生之後不知所措。

  「不為什麼,就是不洗。」

  他的家庭遭遇了一場蹂躪,命運粗暴地奪去了原本屬￿他的生活。經歷過蹂躪的生活和過去不一樣了。陌生的房子,陌生的人物關係,陌生的自己和女兒的相處,連床都變得陌生起來。一個女人的不在,怎麼能夠一下子改變這麼多東西?怎麼能夠把世界都給改變掉?這樣的地球,就算轉動著,一點兒也沒有受到影響,又有什麼意義呢?一時間,穆仰天對這個殘餘下來的家庭突然失去了信心。

  那天週末,鼎新外國語學校上午就來了電話,要穆仰天在學校放假前去一趟學校。

  電話是一個女的打來的。穆仰天問對方是誰。對方說我姓卜,是穆童的班主任。穆仰天問是不是穆童出了事?電話那頭的聲音平靜,柔柔的,很好聽,說是的。穆仰天心裡一咯噔,問能不能告訴我穆童出了什麼事兒?很好聽的聲音說,您別急,她人好好的,人沒出事兒,只是有點兒情況,要和當家長的商量,電話裡說不清楚,您來了就知道了。

  穆仰天聽說人沒出事,放心了,把電話掛掉,心裡仍然有些發毛,覺得電話那頭的聲音雖然好聽,可好聽的聲音很理性,那後面埋伏著的,分明不是什麼好事。這麼一想,又趴在寫字臺前數了一遍日曆,數出女兒進鼎新外國語學校的日子,滿打滿算不到四十天,這麼短的日子,要按女兒的能力,倒是足夠捅出一些不鹹不淡的婁子來了,可就算手腳再快,怎麼也不至於鬧出驚天大案吧。

  穆仰天心裡打著鼓,把手頭的事情放下,要趙鳴主持公司的部門經理會,自己開了車匆匆趕到學校,見到了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師。卜老師是一個清秀得讓人眼睛一亮的年輕女教師,她把穆仰天帶到教研室裡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他對面,客客氣氣說了叫他到學校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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