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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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很著急,約穆童的班主任談過好幾次。班主任先還安慰穆仰天,為穆童的學業退步表示遺憾和歉意,並且訂下雙方協議,學校和家長聯手,要幫穆童度過難關。到後來,班主任沒了信心,對穆仰天抱怨,說我這個班單親家庭的孩子不光穆童,有十來個,大多數是離異,比穆童慘,人家離異家庭的孩子也沒這樣,一多半在成績好的孩子當中。又批評穆仰天,你們做家長的,要多關心孩子的成長,我知道您是掙大錢的,掙錢沒有什麼錯,可掙再多錢,孩子廢掉了,你要錢有什麼用? 這些還不算,穆童情緒上時常波動,消沉的時候有,亢奮的時候也有,到了初中一二年級,居然有了暴力傾向,真正成長為小魔女了。有兩次和同學矛盾鬧大了,帶了死黨小慧一塊和對方打群架,臉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受到學校處分,回來器宇軒昂地宣佈這星期不去學校了,打死也不去了。穆仰天以為女孩子臭美,不願意讓班上的男生看到臉上的傷痕,想在家裡養傷,便依了她。誰知穆童並不臭美,留在家裡也不是為了養傷,是打電話給她小學時一個母親在醫院工作的同學,托同學給她灌一瓶醫用硫酸,為的是往對頭的臉上潑,讓穆仰天差點兒沒把眼珠子驚詫得掉出來。 穆仰天那一嚇非同小可,黑著臉把穆童訓了個頭朝地腳朝天,然後一個個給穆童的同學家裡打電話,通報正在醞釀中的硫酸事件,要他們防範于未然;再手忙腳亂地在家裡清理了一個晚上,凡是帶點兒化學摻和劑的東西,一律堅壁起來,連洗潔精都清了出來,鎖在衣櫃裡。 有一段時間穆童迷上了機器貓叮噹①。她對叮噹出生於2112年9月3日、身高一百二十九點三釐米、胸圍一百二十九點三釐米、奔跑時速一百二十九點三公里、遇見老鼠時彈跳高度一百二十九點三釐米、體重一百二十九點三公斤這些事了如指掌,對叮噹的法寶N.S徽章、暗記麵包、時光機器、自動萬能工程機械、過去時照相機、隨意門、飲料水龍頭、竹蜻蜓螺旋槳和立體影印機羡慕不已,老是纏著穆仰天問,她有沒有可能像叮噹一樣,在一次午睡中被老鼠咬掉耳朵,然後哭上三天三夜,從此變成一隻21世紀的高科技機器貓,但卻是殘次品? 沒幾天,穆童的偶像換成了亞平甯金童皮埃羅①。穆仰天看球,熟悉皮埃羅。皮埃羅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天真而謙和,內心深邃,充滿激情、靈感、想像力和創造性;他球踢得和普拉蒂尼、巴喬② 一樣貴族,但人比那兩個壞小子更英俊。別說穆童,就是穆仰天也非常欣賞他。 穆童對皮埃羅的崇拜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要電視裡有尤文圖斯隊的球,她什麼事情也不會幹了,只會呆在電視機旁,做皮埃羅忠實的足球寶貝。皮埃羅在綠茵場上用各種花招戲弄對手的時候,她眸子放光地大聲尖叫;皮埃羅在禁區左角附近玩他拿手的勾魂一腳時,她停止了尖叫;瞪大眼,睫毛微顫,拼命捂緊嘴,額前浮動著一片紅暈,緊張得要暈厥過去,然後就是長時間地對著電視屏幕發呆。 過了一些日子,穆童對皮埃羅的熱情漸漸消褪,轉而迷上了反町隆史③。那個有著燦爛迷人笑容和健康野性外形的陽光男孩兒,總是把她弄得淚水迷離。有一段時間,穆童對反町的小戀人稻森泉恨得咬牙切齒,對出演反町對手戲的廣末涼子和藤原紀香沒有一個好眼色。她整天躲在房間裡用香水信箋給反町隆史寫情書,一寫幾十封,寫完頭髮也不梳,眼屎掛在臉上,昏昏沉沉穿過馬路,去郵局寄禮儀函。到後來,穆童乾脆熱昏了頭,發展到偷偷聯繫青旅的旅遊線路推銷員,買了出境遊團體機票,背著一隻小雙肩包,兜裡揣著電子寵物丁丁,要去汪洋中的那個島國找反町私奔,幸虧穆仰天發現得及時,從錄音電話裡查到了旅遊公司推銷員的業務號碼,打電話向業務員核實,然後採取果斷措施,驅車趕往機場,在機場候機室裡把人截住,押解回家,才沒有鬧出讓反町隆史的簽約公司和中日兩國外交部門難堪的事情來。 私奔事件平息了,穆童哭了兩次,絕食一天,但很快就忘了這一茬,以後什麼事也沒有。穆仰天緊張得要命,每天往學校打兩個電話。王家墩機場、天河機場、客運碼頭、長途汽車站,凡是能運人出武漢的運輸部門,他都把那個部門的問詢處電話輸進自己的電話裡,一天到晚提防著,準備了隨時平暴。 有一次,穆童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裡放反町主演的《沙灘男孩》,穆仰天在書房裡收傳真,隱隱約約聽出來了。穆仰天嚇一跳,丟下傳真件,撲出客廳來關電視。穆童起身去冰箱裡拿可樂,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反町老了。把穆仰天說得一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後來穆童抱了一大包薯條,哼著歌上樓回自己房間,任電視在那裡開著,自己關了門,躲到床上去給小慧煲電話,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那些狗娘養的男生的小話,再約著去洪山體育館聽童安格的音樂會,還格格地笑,用套了娃娃拖鞋的腳蹬牆。 父女倆有約定,不經允許,不得擅自進入對方的臥室。穆仰天在客廳裡,聽得出來穆童是腳朝天躺在床上,話筒夾在耳邊,一邊吃薯條一邊挾著電話在床上打滾。穆仰天松了一口氣,盯著電視裡那個活潑而善解人意的男孩,茫茫然想起那個關於禪的著名故事——我都放下了,你怎麼還背著? 穆仰天心裡過著兩個和尚的故事,回到書房,拿過讀了開頭的傳真件看,看一會兒突然笑出聲來,笑過又發愣,腦子一點點拉直了往回過,自己也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麼笑,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 穆童私奔是初三時候的事,那以後,穆童對男明星們不大感興趣了,她的興趣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升入高中後,住校生活給穆童帶來一些新鮮感,她把精力都集中到學校裡,穆仰天也有了每週五天的清閒。父女倆的日子趨於平靜,穆仰天的警惕性也慢慢地放鬆下來。 那一天,穆仰天陪銀行的客人在香格里拉飯店吃飯,回家很晚。穆仰天有些不放心週末在家的穆童,心不在焉,吃飯的時候往家裡打了好幾個電話,偏偏都沒人接。穆仰天在電話裡給穆童留了言,說自己在外面有事,冰箱裡有微波爐食品,食品盒裡有操作說明,要她自己弄吃的,吃完做功課,然後衣裳丟進洗衣籃裡,洗了澡上床早睡。 電話打過之後,穆仰天仍然心緒不寧,想著穆童打小從沒有自己點火做過飯,從來是飯送到嘴邊才肯動筷子的。穆仰天擔心穆童不會用管道煤氣,害怕她出事兒,越想越坐不住,乾脆向銀行的人賠笑告假,說女兒一個人在家,其實不是女兒,是格魯吉亞巴斯斑台家族① 的公主,他做僕人的,有些擔不起,拜託告假回去守主子。趙鳴在一旁拿眼睛瞪他,牙齒咬得格格響,他裝沒看見,要趙鳴陪客人吃好玩好,都是自家人,不比北京部裡來的那些週末考察幹部,吉慶街的野村賣藝處不用去,「滾石」的新侏羅紀肚皮舞也不用去,酒喝好了,一車過長江二橋,去東湖邊上的「聽濤」茶舍看一回茶藝,喝武夷山的大紅袍。這麼說說笑笑把事情交待下去,出了中餐廳,逕自下樓,從停車場裡開出自己的車,匆匆回了家。 穆仰天回家的時候,穆童頭上套著大耳機,身邊放著五六聽飲料罐,投影電視也沒閑著,開在那裡,在視聽間裡一邊洗胃一邊洗耳朵,就著可樂灌CD。她嘴裡喝著,耳朵裡聽著,眼睛也沒閑著,盯著電視屏幕。她看電視也不好好看,人躺在沙發上,頭朝下,腳朝上,倒著看,兩條光腿從睡裙裡滑出來,吊在沙發背上不住地晃悠,開心得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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