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穆仰天端起桌上的煙缸,缸沿擱在嘴邊。趙鳴停下說話,看著他。穆仰天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知道拿錯了,把煙缸當成茶杯了。於是把煙缸放下,掏出紙巾,抹去唇邊的一沿煙灰,說:「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給我說這些。」

  「懂你還這樣打不濕擰不幹?仰天,我跟你這些年,雖說有約在先,對外我叫你穆總,對內咱們還是兄弟,該說的話,就算你不願意,就算再難聽,我還得說。你得把這一關挺過去,你得像個男人,往人前一站,說話分貝一絲不低,走路頻率一拍不慢,頭仰著,眼眯著,嘴角露出堅毅的線條,疼成什麼樣,也微笑著看世界,把日子扛著,把穆童養育成人,這你穆仰天才配叫穆仰天,才對得起人家童雲,否則你就是混蛋,白讓人家童雲愛你一場。」

  趙鳴說得很激動,而且他連混蛋的話都說了,他是真把穆仰天當一回事,真把同朋友的關係當一回事,所以他才關上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不讓外人聽見他說的話。他絕望地想,不就是個副總嗎,不就是百分之二十的幹股嗎,我不要行不行?

  趙鳴說的這些話,穆仰天其實早就想過,想過了無數回,想得腦子都硬了,也正是這一點,做成了他撐下去的底線。但事情通過趙鳴的嘴說出來,而且由他嘴裡說出「愛」這個詞,卻讓穆仰天有些震驚。穆仰天這才知道,自己回到公司前,剃了頭,刮了鬍子,換了乾淨衣裳,而且特意地,選擇了一條表達自信心的小藍星領帶,他以為這樣做已經相當縝密了,無懈可擊了,誰知在外人面前,自己仍然糟糕得一蹋糊塗,不能再糟糕下去了。

  穆仰天的腮幫子動了動,抬了眼看著趙鳴,看一會兒,把手中點著的香煙摁熄在煙缸裡,空手揣進衣兜裡,再出來時帶了一盒「雲煙」出來,往桌子上一丟,說:

  「晚上的事,你安排吧。我參加。」

  趙鳴看了穆仰天一眼,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寫字臺前,手中的煙蒂插進煙缸裡,和穆仰天那只煙蒂並排而立,摸過桌上的那盒「雲煙」,揣進口袋裡,轉身走出總經理辦公室。

  很長一段時間,穆仰天並沒有從頹廢中掙脫出來。煙戒了兩天,第三天又開了戒,這回是一天兩包「雲煙」,比戒煙前還過分。頭剃了,留著鬍子;鬍子刮了,鬢角沒修;小藍星的領帶百年如一日,制服也是它,休閒裝也是它,老也不見換,花癡似的。有一次和客戶談事,談完後客戶出了總經理辦公室,看看穆仰天沒跟出來,拿不准地問趙鳴,穆總是不是海歸派?比爾·蓋茨的自傳裡沒見著這樣的裝束呀?趙鳴明白對方指的是什麼,就一本正經地問客戶,知不知道藍色象徵什麼。

  「智力?」對方猶豫地猜,「和平?室女星?」

  「你懂得不少。」趙鳴誇獎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表揚說,「不過還得加上兩個:沉思和涼爽。穆總最近在研究戴維·方坦納①,對顏色的象徵意義感興趣。」

  對方便恍然大悟,說「哦」。哦過了以後又犯糊塗,還是沒弄懂,這和顏色的象徵意義有什麼關係?!

  穆仰天熱愛生活,不是因為生活是一種必須的經歷,生下來大家一樣螻蟻般地混日子,混到生命終結是個頭;而是因為生活中有值得他熱愛的人和事,因為這個,他把生活當成一回事,尊重生活,願意為生活去拼搏打熬。比如他賺錢,是因為他有他所愛的女人和孩子,他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有錢花,不受貧窮的傷害,整天漂漂亮亮的,想做魚就做魚,愛當鳥就當鳥,是在信心的海水和天空裡。那是他的女人們,他喜歡她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喜歡她們因為生活的滿足而快樂地大叫。要是這一切都給糟蹋了,還有什麼值得他去熱愛呢?

  趙鳴人背後替穆仰天樹立形象,誰要對穆仰天的萎靡不振白一下眼,他敢上去抽人家的臉,真要動起手來,他一手捏打火機,一手拎滅火器,愣敢摁出火來做焚火犯。當了面,沒人的時候,他就改了身份,做穆仰天的心理問題諮詢師。這還不夠,穆仰天下班回家以後,他把公司裡的中層幹部留下來訓話,拿手指頭挨個兒戳著鼻子警告,說任何人不得議論穆總的邊幅和臉色,違者以他媽的破壞公司形象罪論處。趙鳴這樣做,不謂不辛苦,可是不起作用。

  趙鳴有一次突然問公司財務總監:「你知道莫裡茨這個人嗎?」財務總監被問了個正著,莫名其妙地看趙鳴。

  「你說莫裡茨?規化辦的?」

  「葡萄牙的精神病學家。」

  「他怎麼啦?」

  「倒是沒什麼。不過他有一些病人,躁狂性精神病那一種,他給他們實施雙側前額葉腦白質切除術,就是切腦子,結果病人不吵不鬧了,變得遲滯和癡呆,整天睡大覺,連飯都省下來了。莫裡茨因為這個拿了諾貝爾醫學獎。」

  「趙總,我沒聽明白,你說的那個什麼切除術,它和公司的發展有關係嗎?」

  「那要看怎麼說了。我的意思是,有沒有相反的辦法?比如說,同樣把腦子鋸開,同樣在什麼地方割掉點兒東西,但結果不同,是讓不吵不鬧、遲滯和癡呆的人變過來,哪怕變成躁狂性精神病人?」

  趙鳴說是說,沒有真去找莫裡茨。對穆仰天的萎頓,他是理解和寬容的。他還知道,對穆仰天急不得,穆仰天那裡不光是他自己,還有一個讓人費心的女兒穆童。

  穆童過去是只嘰喳鳥,整天嘴裡不停,從一睜眼說到鑽進被窩,連夢裡都格格地笑,或者委屈地抽搭,睡得極不老實。童雲去世以後,穆童的話越來越少,像個小大人,夢裡沒有了笑聲,有動靜也是啜泣,一啜泣就是半宿,穆仰天搖都搖不醒。而且別的沒學會,跟著穆仰天學會了皺眉頭。

  穆仰天一開始寬慰自己,想這是正常現象,一個失去了母親的九歲的孩子,猶如一隻失去了母鳥的小鳥,傷感肯定會有的,失落肯定會有的,哪能沒有變化。穆仰天提醒自己要耐心,儘量克制不對女兒發火,努力去照料失去了母親的女兒,讓她漸漸緩過勁來。穆仰天還給自己定了一個規則,女兒的事情,他永遠放在自己的事情之前,放在公司的事情之前,而且,他要盡可能拿出更多的時間來陪她。

  穆仰天想,只要他多一點耐心,再多一點耐心,不讓原先來自兩個人的愛因為一個人不在了就少去了一半,女兒是會慢慢恢復過來的。

  穆童在不斷地長大,磕磕碰碰的事情沒少過。比如生病什麼的,再比如和哪個同學鬧了矛盾。這些問題是每個孩子在成長期間都會遇到的,沒有什麼希奇,穆仰天認定自己能招架。

  穆仰天最擔憂的是穆童是否會變得消沉起來。可他的擔憂一點用處也沒有,這一點很快就應驗了。童雲去世之後,穆童開始變得古怪精靈,人倒是不消沉,卻總是喜歡和人作對,很高興的事情,別人拍巴掌,她在一旁冷笑。學習上也開始大幅度退步。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每天還是照常上學放學,回家來也做作業,可那樣的作業基本上是鬼畫桃符,與學業的長進無關。小學四年級上半學期時,穆童的綜合成績還是全班第五名,到了下半學期,成績飛快地降到全班第三十八名,中隊委給抹到了小隊長,語文課代表的資格也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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