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可是,穆仰天必須戰勝這些。他沒有在事情發生之後去殺人放火,去報復這個世界,而且承認自己還有個不曾長大的女兒,他得對沒有長大的女兒負責,他等於是承認了童雲的死,承認了這場致命的家庭橫禍,在這樣的承認中,他沒有了退路,只能往前走,做一個戰勝者而不是退卻者。

  穆仰天惟獨沒有想到,童雲的死是一場真正的災難,這場災難的意義不在於童雲死了,被一輛失去了控制的載重貨車撞得面目全非,而在於童雲人不在了,她留給他們的疼還在,一點一點,牽腸掛肚,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都有可能突然襲來,讓他和穆童猝不及防,而且舉步維艱。童雲的生命和他以及他們的女兒聯繫得太緊。他們是根和蔓和瓜的關係,皮和肉和骨頭的關係,花莖和花蕊和花瓣的關係。童雲的離開,讓他和女兒的世界天塌地陷,並且殘缺得無法彌補。他和女兒失去了平衡,再也回不到往日的快樂生活中去了。

  從這個角度上說,是童雲製造了他和女兒未來生命中解不開結的災難——她用她和他們在一起生活的短短十年,換取了他們剩餘下的所有生命的不再有意思和不再有意義。

  童雲的後事處理完後,穆仰天沒有急於回到公司去。他向公司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把生意丟給助手趙鳴,關了手機,拔了電話插頭,待在家裡,閉門謝客。

  每天早上,穆仰天早早地起來,出門給穆童端早點,或者去廚房裡給她做水煎蛋,煮了牛奶,泡了麥片,然後叫穆童起床洗臉刷牙吃飯。早餐後,他開著車送她去學校,或者去醫生那裡做心理治療。送走穆童,他回到家裡,脫去外套,泡上一杯茶,點上一支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等著中國電訊的提醒服務提醒他時間到了,才從迷糊中醒過來,在煙缸裡摁熄煙蒂,取了外套,去門邊換下拖鞋,出了門,進了電梯,去車庫裡倒出車,到學校接穆童回家吃飯。

  童雲生活儉樸,清清靜靜的,沒有任何嗜好,只是喜歡喝茶。平時下班回到家裡,把家務事處理完,洗了澡,換下工作裝,換上乾淨的休閒裝,童雲會給自己泡上一杯剛下樹的新茶,抱著女兒的布袋熊,慢慢地喝著,隔著寬大的露臺看天空中慢悠悠飛揚著的懸鈴木花絮。童雲喝茶的樣子優美極了。她喝茶時從來不坐在椅子上。她總是赤著腳,盤腿坐在棕泥色讓人心裡踏實的原木地板上,下頦微收,小腹內斂,腰身筆直,像一隻出自民間古窯的細頸瓷器,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像捧著一個剛摘掉臍帶的嬰兒,微微俯下頜來,嘴唇勾住杯沿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臉上露出安靜的微笑。那微笑古典極了,在若有若無的蒸氣裡時隱時現,讓人看了心動。

  在失去了童雲的日子裡,穆仰天撕心裂肺地想念童雲。想不回童雲的人來,他就喝茶,而且學著童雲的樣子喝,從滾燙的茶水和若有若無的茶香中,一點點尋找童雲的體味和笑靨。他還抽煙。他覺得想念是一件太苦的事情,他一個人對付不了,得依靠一點什麼。

  起床。洗漱。水煎蛋。換下拖鞋。出門。進電梯。取車。去學校。回家。泡茶。盤腿發呆。再出門。再進電梯。再去學校。再回家。

  靠這樣千篇一律的日子,穆仰天消磨某一個人離去之後的失控和失重。

  他們不提童雲,不提那個曾經做過他們妻子和媽媽的女人,不提他們熱愛卻又背叛了他們熱愛的那個女人。想念成了兩個活著的人私下裡自己的事情,由他們在自己的心裡完成,並且拒絕交流。

  穆童的兒童自閉症有所好轉後,穆仰天回到了公司。

  下屬們都知道老闆的妻子剛剛去世,也都知道老闆和妻子好成一個人,猶如落了隊的兩隻大雁,在空曠而寂寥的天空中彼此依賴,要去很遠的路程,誰也不能少了誰,其實是四隻翅膀的同一個生命;現在翅膀去了一半,生命從中撕裂,剩下的那一半,等於是死過去了一次,縱使活過來,也只剩了一半,不健全了。下屬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事情,怎麼寬慰不再健全的穆仰天,也不敢貿然過來問安,一個個躲在自己的辦公間裡,輕手輕腳地進進出出,輕手輕腳地辦事,在無聲的小心中,反而都哀傷起來。

  趙鳴現在已經是公司的副總了。先前不是,只是公司的公關部部長,管著辦公室的一攤子瑣事,主要的工作是陪客戶和關係戶吃吃喝喝。這些事趙鳴行,而且拿手。穆仰天在家裡處理童雲後事的時候,擔心自己不在,公司裡群龍無首,便下了一紙文件,把趙鳴提起來當攝政副總。畢竟是當年一起滿街追姑娘的死黨,比別人放心。話雖不能這麼說,但從某種意義上講,趙鳴當上公司的副總,的確是童雲幫的忙。

  穆仰天決策果斷,趙鳴辦事靈活;穆仰天大事清晰,趙鳴小事周密,兩個人在生意上的默契配合,大家都能看出前景。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這樣的配合是有主次之分的。公司雖說是股份有限公司,可資本中,一半由銀行支撐,剩下的一半屬於穆仰天。穆仰天做著老闆的位置,又和趙鳴有約在先,當年急赤白臉爭論美腿分數的事情,當然就不會發生了。腿美不美,美成什麼樣,一律由穆仰天當終評委主任,趙鳴只是記分生,間或讓趙鳴上臺去張羅張羅發獎的事,弄個露臉的活兒,那是穆仰天不想見了誰都一臉笑容,想躲清靜,叫台前是仲,台後是伯。

  趙鳴跟著穆仰天在江湖上闖蕩了數年,目睹了穆仰天由生到熟的殺手成長過程,因此口服心服,同樣也目睹了穆仰天和童雲從相愛到生離死別的整個過程,因此也替穆仰天難過。童雲出事後,趙鳴就跟自己的姐姐出了事似的,當時就流下了眼淚。那以後趙鳴裡裡外外幫著張羅了兩天,知道穆仰天悔成什麼樣,疼得什麼樣,該說的話,反反復複說了幾籮筐,再沒有新鮮詞了,就在一旁守著,埋頭抽悶煙。等穆仰天回到公司,趙鳴也不再說什麼,先讓人送了茶水進總經理辦公室,通知辦公室,任何人都不得打擾穆總,市長來了也說穆總在休息,改約時間。估算著那邊適應過來了,趙鳴自己去了總理經辦公室,簡單地向穆仰天彙報了一下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公司的情況,遞交了工作日志和財務報告,拍了拍穆仰天的肩膀,回自己的寫字間聽電話去了。

  穆仰天在離開了數日的辦公台前坐下來,恍如隔世。他看了看趙鳴留下的財務報告,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能夠做些什麼,連自己坐在這裡都有一種不真實的荒唐感覺。

  趙鳴一會兒又進來,彙報說:銀行的貸款談下來了,對方點數要得狠,運作上會吃一些虧,但畢竟做下來了,貸肯定沒問題,只是點數究竟給多少,需要穆仰天拍板。趙鳴問:是不是晚上在「東方大酒店」擺張檯子,打點對方一下?

  穆仰天聽了,臉上沒有半點喜色,愣愣地看了趙鳴一會兒,好半天,看出趙鳴是在那兒等著他的話,就說:哦。

  趙鳴站在那裡看穆仰天。穆仰天還是高高大大的,西裝筆挺,肩膀削硬,頭髮新剃過,露出森森的鐵青,看動靜,是能攪起風雲的角色。可同樣的一個人,臉上卻是幹幹的,什麼表情也沒有,嘴角卻不再抿緊,微微啟開,分明是散了神,魂已經不在了,人其實是廢掉了。

  趙鳴不忍心穆仰天那個樣子,走過去,把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掩上,再返身去一邊,給穆仰天倒了一杯水,水杯放在穆仰天面前,自己在穆仰天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掏出煙來,遞給穆仰天一支,探身替他點著,自己銜上一支,點著,吸一口,推心置腹地說:

  「童雲已經走了,你就真是奇諾·李維斯①,也不可能上演一場生死時速,把她追回來。穆童年紀還小,你的生活也得過下去,不能總這麼愁眉苦臉的,像頹青一樣。再說,你也不年輕了,不像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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