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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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把穆童比喻成蛇,穆童聽了表示基本上滿意。但這樣的滿意還沒有完,還要繼續下去。穆童喜歡沙皮狗和蛇,她是喜歡那樣的遊戲,當然不會讓遊戲很快結束。現在輪到穆童來比喻。她胸有成竹,要穆仰天做她的花輪和彥①。 穆仰天不知道花輪和彥是什麼,猜測那該是個人,而且是個日本人。穆童果然就給他解釋,花輪和彥是個日本男孩兒,是櫻桃小丸子的同學,小短腿、梳挺括的頭髮、特別臭美——當然也很英俊——有很多崇拜者——但他並不在乎那些崇拜者,他最喜歡的還是小丸子——這是一件讓人感到溫馨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花輪和彥家裡很有錢,他對朋友很大方,對小丸子有求必應,基本上是小丸子的鐵杆死黨。 穆仰天恍然大悟,原來阿拉伯王子也好,日本男孩兒也好,意中人是假,有求必應出手大方的朋友是真,而且這樣的朋友,是鐵杆死黨,除了小丸子,別的什麼人都不理會。穆仰天明白了這個問題,想想遊戲中似乎缺少一個重要的人物,這是他不情願的,於是沒忍住,就問: 「那,媽媽呢?你要是櫻桃小丸子,我要是有求必應出手大方的花輪和彥,媽媽又是誰?」 「你真傻。」穆童格格地笑了,笑得東倒西歪,說,「小玉唄,和小丸子一起上學下學、坐一張桌子、一起吃壽司和飯團、一起和男孩子們打架的小玉唄。」 穆仰天這回就徹底弄懂了,覺得童雲的角色還真是那麼回事兒,穆童上學下學都由童雲接送,回到家裡,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就黏在一起,嘰嘰喳喳,又笑又鬧,你往我嘴裡塞一粒瓜子兒,我往你嘴裡填一隻果凍,並且總是團結一致地和他鬥爭,這樣的鬥爭,和打架沒有什麼區別,怎麼能不是小玉?這麼一想,穆仰天就為重新排列組合過的新鮮的家庭關係莫名地興奮。 穆仰天因為和女兒的鐵杆關係,再加上和童雲的鐵杆關係,在家裡的地位如日中天,童雲和穆童母女倆再一爭寵,再一黏他,免不了會有些暈暈然。穆仰天有時候會把握不住自己,經常性地端出架子,有事沒事地指使穆童和童雲,要她倆圍著他轉,一會兒要穆童給他拿雙拖鞋,一會兒要童雲幫他捶捶背,慢慢學會了耷拉著上眼皮,背了手,有節奏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俯瞰她們娘兒倆——客觀地說,這和他個子高也有一定關係——把自己弄得像個草民皇帝似的。 兩個女人都喜歡圍著穆仰天轉,拿這個當遊戲,玩得快樂,且樂不思蜀。穆仰天一回家,兩個女人不管正忙著什麼,都會放下手中的事,過來纏著他,要他出節目,要他挖空心思,想一些遊戲出來和她們玩。穆仰天打小性子野,桀驁不馴,後來做了生意場上的遊戲者,這些年下來,也積累了一些經驗,鑽研出一些竅門,訓練出一些手段,能把官場上的睥睨者繞得團團轉,能把生意場上的對手止在謀略之外,讓人一輩子記住他。連搭檔趙鳴都佩服死了他,說和穆仰天這種人,要麼做朋友,要麼做陌路人,活在一個時代,千萬別做對手,若不幸做了對手,憑著穆仰天的算計,非把人算計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穆仰天承認自己有狼性,有時候狠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但那些肮髒的實用型經驗,他是嚴格把它們控制住了,只限于生意場上,回家的時候,留心了收拾,把它們全部抖落在門外,決不帶一絲一毫進門。這樣的穆仰天趨向天然,其實沒有技術,就算設計出什麼遊戲來,也是弱智遊戲,經不住玩,不管裝成什麼,端不端出架子,是不是草民皇帝,都不占遊戲的上風,反而做了兩個聰明伶俐女人的大玩具。 兩個女人把穆仰天當做大玩具,有時候也不免爭風吃醋。吃醋的主要是穆童。穆童基本上是一個第三者,不能看見童雲和穆仰天親密,要是童雲和穆仰天膩歪得深了,穆童就不高興,要搗亂。穆童總是胡亂編出一些沒頭腦的事情來,諸如自己餓了渴了冷了肚子疼了的謊話,要童雲去拿麵包牛奶外套和「霍香正氣丸」,把童雲從穆仰天身邊支開,自己乘機吊在穆仰天脖子上撒嬌。再小一點的時候,穆童甚至不願意童雲和穆仰天睡在一個房間,要三個人睡一個房間,她還得睡在兩個大人的中間,弄得夫婦倆只能眉目傳情,哈欠連天地等,等她睡了,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間,兩個人才能得有機會,做雨時若① 天地交泰的事兒。 穆仰天當然不希望穆童沒完沒了地攪了自己和童雲的事,但畢竟兩個女人最愛的是他,即使以實用主義的標準考證,得分者都是他,而且是一分不漏的滿分,因此得意得不得了。有時候穆仰天撐不住,希望把那份喜悅擴大化,擴大成裂變的核子,故意問童雲吃不吃醋。童雲端了麵包牛奶拿了外套和「霍香正氣丸」過來,笑眯眯地不說話,把手裡的東西放下,熟透了的果子似的,吊在穆仰天脖子上。穆童去一邊沙發上抱自己的醜娃娃,發現了,丟下醜娃娃跑過來,死勁把童雲往一邊推,鼻尖發白地沖童雲喊: 「別碰爸爸!爸爸是我的!」 那段日子真是好,好得穆仰天都有些忘形了,以為自己真的是花輪和彥,有鐵杆的身份仗著,有殷實的家境撐著,可以想出手時就出手,可以有求必應,不知道自己真姓什麼。穆仰天為此感激天上所有的神,感激地下所有的人,甚至感激一種短毛寬吻折疊耳朵渾身皺褶、名字叫做沙皮狗的動物。 第二部分 六 童雲死後,父女倆的生活逐漸緩解,從最開始的驚悚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恢復過來,慢慢趨於平靜。 在處理完童雲後事並且送走姥爺姥姥的那天晚上,穆童對穆仰天發作過一通,此後再也沒有發作過,甚至沒有在穆仰天面前提起過童雲的名字,好像父女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件事情似的。穆仰天被穆童說成兇手,說成是他親手殺死了童雲,心裡很難過,像刀子紮。那天晚上,穆仰天又痛又悔,徹夜未眠,人靠在床上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想著和童雲兩人跳雙人舞時,童雲大汗淋漓說出來的那句讖語:「總有一天你會把我弄死的。」那句話和女兒的「是你殺死了媽媽」何其相似,它們交替在他腦子裡迴響,一直糾纏他到第二天早晨。 天亮的時候,臥室裡早已是煙霧彌漫,穆仰天聽著街上已經有了灑水車的音樂聲,看看天已漸亮,於是下了床,打開窗戶,放煙霧出屋,自己去衛生間裡洗漱了,換了衣裳,眼裡佈滿血絲,從臥室裡出來。 穆童比穆仰天起得更早,已經洗漱好了,穿著黑底紅格子呢短裙,白色衫領翻得整整齊齊,書包抱在懷裡,規規矩矩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和往日一樣,等著穆仰天送她去學校。 父女倆很簡單地一問一答: 「收拾好了?」 「嗯。」 「沒落下什麼?」 「嗯。」 「想吃什麼?」 「隨便。」 「豆皮① 怎麼樣?」 「嗯。」 「把圍巾圍上,手套戴上,走吧。」 穆仰天把手伸給穆童。穆童猶豫了一下,牽住了。去門廳裡換了鞋。開門。關門。進電梯。出電梯。擦著在大廳抹地的物業保潔員的滾筒拖氈出了大門,鑽進冬天的大霧中,去街上吃早飯,然後去學校。 除了吃早點和穆仰天去泊車位開車出來的時候,穆童一直讓穆仰天牽著她的手,沒有反抗。 穆仰天把車停在穆童身邊,夠過身子去,打開車門。在穆童攀著車門往副駕座上爬的時候,穆仰天看了一眼女兒的頭。女兒的小辮兒梳得整整齊齊的,只是沒有花兒。 穆仰天知道,事情並不那麼容易過去。那是這個家庭的飛來橫禍,對他和穆童,同樣都是致命的。說事情很快就能過去,那是徹頭徹尾的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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