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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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女兒說得對,是他殺死了童雲,真正的兇手不是那輛載重貨車,不是梁子湖水靈靈的水產品,而是他;要不是他堅持讓童雲打的,不打的他就不依她,童雲就還會活著,新鮮無比地活著,他們這個家,就不會殘缺成這副一碰就鑽心疼的樣子。 那一刻,穆仰天萬念俱灰,想要撞死在那輛撞死了童雲的載重貨車上的念頭都有。 其實,穆仰天和女兒穆童的關係一開始並不這麼緊張。 穆仰天和女兒的關係曾經好過。雖然有一段走了眼的前史,父女倆的關係卻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影響。事實是,第一,穆仰天與童雲「合謀」有了穆童,他們是因為太相愛了,愛得不行,非要有一個愛情的結晶不可,於是他們慎重決定、虔誠祈禱、精心籌劃、激情燃燒,在經過了漫長的十月懷胎後生下了穆童,這才是「合謀」的真正原因。第二,穆童小時候長得醜,像個老太太和大嘴綠皮青蛙,而且哭聲讓人揪心,這是鐵的事實,有人證物證照片和錄音帶為證,不是穆仰天虛構出來的。 穆仰天雖然說過後悔的話,不依不饒地和月子裡的童雲討論過女兒相貌這件事,但他並沒有如穆童所說,把她「乾脆在澡盆子裡捂死算了」。 穆仰天對穆童這個寶貝女兒是負責任的。他愛她,愛她甚過了愛自己。他一手抱著童雲,一手抱著穆童,把兩個生命中最重要和最愛的女人緊緊地抱在懷裡,眼眶濕潤地對她們說,我要你們明白,從現在開始,我活著的惟一目的就是你們,惟一的希望也是你們,我要讓你們過上幸福日子。穆仰天說過這話後,就出去打拼,風裡來雨裡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自己弄得渾身上下充滿血腥味,像二戰時端著槍衝鋒陷陣的德國士兵,一點後悔都沒有。而在他還沒有外出打拼之前、說過上述那段話之後,童雲偎過來,甜甜地在他的左臉頰上親了一口,穆童偎過來,狠狠地在他右臉頰上親了一口,兩個女人眼圈裡都濕濕的,說不出話來,那一刻,穆仰天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穆童小的時候,和穆仰天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親穆仰天甚過親童雲。 穆童喜歡用小手拍穆仰天的肩膀,用大人的口氣對他說「喂」。如果遇到穆仰天不是坐在那兒看報紙,或者和童雲說話,而是站在那裡,穆童就仰著頭,踮著腳,也只能拍著穆仰天的腿,穆童就不願意了,非要穆仰天蹲下來,讓她拍他的肩膀,這樣她才肯放過穆仰天。 穆童還喜歡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走路,像穆仰天的影子。只是上小學時的穆童個頭矮,比穆仰天的真影子小兩號,這樣的影子吊在穆仰天的脖子上,又不許穆仰天背著她,不許穆仰天把她挾起來吊離地面走,要兩個人「像哥們兒一樣」並排走,穆仰天總是得彎下高高的個子,做碎步狀,很累。 童雲笑著埋怨,說你們這哪兒像是父女,你們都快像戀人了。 穆仰天很得意,咧了嘴笑,一張臉笑得燦爛,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童雲就吃醋,拿枕頭去打穆仰天,說: 「怎麼樣,我說對了吧!」 穆童其實不是穆仰天的戀人。穆童是穆仰天的女兒,這件事誰都知道。何況穆童那麼個小人兒,機靈豆兒似的,要是戀人,就成了豌豆戀人,成了童話裡的人物,是說出來讓人托著腮幫子聽的故事,聽了還想,多好呀。 穆童真的是把穆仰天當成自己的「哥們兒」。穆童管穆仰天叫「沙皮狗哥們兒」。在動物當中,穆童最喜歡醜醜的沙皮狗。用她的話說,她「愛惡了」沙皮狗,沙皮狗的專注和沒有設防的醜讓她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一想到它們就直打哆嗦。而且,沙皮狗滿臉皺褶,好像永遠皺著眉頭,這和愛皺眉頭的穆仰天一樣。 穆仰天承認自己愛皺眉頭,這一點和沙皮狗那傢伙一樣。可是別的方面,他和沙皮狗就沒有共性了。他並不覺得自己就長得那麼醜——鼻子和臉上全是褶子,眼睛總也看不見,嘴大得像個貯藏間,一次能裝進兩噸骨頭去。但是穆仰天喜歡「沙皮狗哥們兒」這個稱呼,這個稱呼讓他覺得他和女兒的關係有一點鐵血的味道,有一種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能夠不懷疑的信賴。 有一次,穆仰天專門跑到粵漢碼頭寵物市場去研究沙皮狗,人蹲在狗籠子前,咧了嘴沖籠子裡的狗傻笑,一臉的討好相,歪著頭琢磨了半天狗,就像是研究自己的親兄弟。 狗主人殷勤地過來,向穆仰天推銷一隻名叫「來來」的沙皮狗,說「來來」的父親是一隻鬥牛獒犬,母親是一隻香港「記證」的貴族沙皮,血統高貴,有過三十二戰不敗的記錄,大陸沙皮狗玩主中,沒有不知道這個沙皮家族的。 狗主人唾沫翻飛地吹了半天,恨不得把那條狗吹成魔鬼泰森①。穆仰天在那裡謙遜極了地聽,好像要把狗主人的話,一個標點不漏地全記下來,聽完了,心滿意足地起身往寵物市場外走。 狗主人愣住了,這才明白,這人是來看狗的,不是買主,氣得在背後罵:操,沒錢掛什麼眼科?要看看你弟媳婦去呀! 穆仰天鑽進車裡,哧哧地笑,沒憋住,笑出聲來。 穆仰天不是沒錢。穆仰天要把全大陸的沙皮狗買下來有些困難,得融資,費力氣,可只買一車沙皮狗,那就是他願意不願意的事情了。但是穆仰天不願意。不要說一車,一條他也不願意。他不能把那種醜醜的傢伙買回家去,讓它在女兒面前和自己爭寵。 穆童是個小小的實用主義者,她不光迷戀穆仰天青愣愣紮人癢癢的胡茬、威風凜凜的大鼻子和一開口就走調卻百折不撓的歌唱家精神,對穆仰天,她還有別的要求。 穆童要求穆仰天做她最好的朋友,比和媽媽童雲的關係還要好。童雲當時不在旁邊,穆仰天沒有顧慮,爽快地一口就答應了。兩個人為此嚴肅地拉過鉤,並且為了慶祝這個儀式,共同興奮地吃下了一大包美國薯條。 拉過鉤吃過薯條之後,穆童問穆仰天,他希望她這個好朋友做他的什麼。穆仰天想也沒想就說,還能是什麼,寶貝女兒唄。穆童說不行,她問的是希望,寶貝女兒不是希望。穆童解釋說,她本來就是他的寶貝女兒,用不著希望,希望應該是別的,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比如異想天開,比如夢,而且這樣的異想天開和夢必須有個比喻,就像她把他比喻成沙皮狗一樣,他也得把他對她的希望比喻成什麼。 穆仰天想起,穆童剛剛在學校裡學過比喻——「我哭得像花兒一樣」,「天空就像我的爸爸」,「像小狗似的打噴嚏」——這個時候急於拿來實踐,就笑,說: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比喻。這個好辦,當年我專門拿這個來對付你媽媽,是個高手;我就是比喻來比喻去,把你媽媽比喻成你媽媽的。我現在也這麼做。我現在就比喻——希望你,像我蛇一樣迷人的女兒。」 穆仰天那樣說,是有道理的,是投機取巧,投其所好。穆童喜歡沙皮狗,也喜歡蛇。有一次穆仰天和童雲靠在床頭說私房話,穆童在外面敲門,問能不能進來,得到允許,小東西進來了,一本正經,站到穆仰天和童雲面前,搔首弄姿,擺了幾個無骨魚的姿勢,然後認真地問莫名其妙的兩個大人,她像不像一條美女蛇。 穆童那年八歲,美麗正在飛快啟蒙,人長得像極了東方洋娃娃。她得意地告訴床上的兩個大人,她已經決定了,等自己再長大一點點,就去勾引阿拉伯王子,讓阿拉伯王子娶自己;阿拉伯王子有的是錢,而且肯定愛死了她,這樣,她就可以把全世界的比薩餅都買下來歸自己了。 穆童這個自鳴得意的主意把穆仰天嚇了一大跳,讓他差點兒沒從床上滾下來。事情過去好幾個月後,他還忐忑不安,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精神病似的,不斷拿這個事兒問童雲,問是不是女兒吃多了帶激素的食品,吃出了問題,還帶穆童去看過一次大夫,暗下裡諮詢過性早熟的知識。 穆仰天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一直記在心裡,這個時候想到了,就把蛇的比喻說出來。穆仰天的意思是,他當了沙皮狗,穆童當然不能再當沙皮狗了,穆童最喜歡的兩樣動物中,就只剩下了蛇,那她就當蛇。當然,她這條蛇最好淑女一點兒,不要去招惹什麼阿拉伯王子,為一點兒破餅子的事兒,鬧出國際緋聞來,不值當。就算一定要鬧,不鬧不行,至少也得放慢一點速度,在她年滿十六歲之前,暫時不要執行這個計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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