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醫生在那裡對付著不肯開口說話的穆童的時候,穆仰天就坐在一旁,傻呆呆地在心裡想著那樣的問題。他想過了那樣的問題,想通了,然後告誡自己,童雲走了,是真的走了,天塌下來,塌過了,塌過了的天底下還站著他,還有他和童雲的女兒,他們父女倆沒有砸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該總是這麼愁眉苦臉,流一輩子淚,應該撐下去,帶著女兒,好好地活著。穆童還小,穆童只有九歲,正念著「鯨是胎生的,幼鯨靠吃母鯨的奶長大」和「居住在草地上的蟋蟀,差不多和蟬一樣有名」這樣無憂無慮的課文。穆童是花蕾,毛絨絨的花蕾,頭上頂著露珠,花蕊還絨亂著,花瓣兒還沒綻開來給這個世界看,生命比穆仰天更脆弱,更需要安慰和支撐。童雲這一次離開家,在「淩雲」小區的門口站住,她轉過身來,笑眯眯地沖站在窗臺邊的穆仰天招過手,是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和女兒以後也會去那個地方,肯定會去,但不是現在。命中註定,那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們不可能憑著願望,憑著性急,說去就去,想去就去,得耐心地等,一步一步往那個地方走。有朝一日,他們去了童雲現在去的那個地方,他們一家三口,終究還是會再見面的,終究還是一家人。

  穆仰天這麼一想,心裡真就有了一絲釋懷,有了一個假定,就在心裡給自己下了命令,要自己盡可能表現得剛強一點,正常一點,不讓女兒穆童看出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糾纏不去的絕望,而是把更多的關注投入到穆童身上來。

  那個精神病醫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弄清坐在一旁的這個高個子男人為什麼眼眶裡會突然盈滿淚水。精神病醫生有一刻有些犯糊塗,說不清楚自己的患者對象。他在心裡想,這個漂亮的小女孩的父親是不是真正意義的潛在患者呢?他是不是患有嚴重的、給他和他患有階段性自閉症的女兒的生命和樂趣造成障礙的負罪感呢?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對患者的評估對象和評估步驟就要重新擬定,而且,他將著手對同一關聯體系下的兩個患者進行治療了。

  穆童自始至終沒有流一滴眼淚,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她只是害怕地抱著穆仰天的腿,朝躺在白色被單下的媽媽看了一眼,然後就躲到一旁去,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趕來的親戚朋友們在醫院裡進進出出,看著人們把睡得沉沉的媽媽送上黑色的殯儀車。

  穆仰天知道那是一種恐懼,是突然間失重後的生命斷裂。他害怕女兒憋出病來,在送走童雲父母的那一天晚上,專門和穆童談了一次話。

  送走童雲父母之後,父女倆從火車站回到家裡。穆仰天四處找茶杯,翻茶葉,再手腳生疏地點火燒水,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忙完這些,穆仰天在客廳裡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示意穆童像往常一樣,過來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穆童慢慢挪過來,沒有坐在穆仰天的膝蓋上,而是僵硬地坐在穆仰天對面的沙發上。這讓穆仰天有些意外,有些不習慣。穆仰天看穆童,九歲的穆童正在抽條,人有些瘦,因為驟然的驚嚇,水蜜桃似的臉蛋兒沒了紅暈,每一根毛孔裡滲出的都是恐懼。而且,童雲去世僅僅幾天工夫,穆仰天沒有抽出空來管她,她的小辮就梳歪了。

  穆仰天要穆童去把梳子拿來,他替她把小辮兒梳梳。他想梳去她的恐懼。

  「你又不是媽媽,」穆童先不動,後來不情願地說,「你又不會梳。」

  穆仰天想想,也是,平時穆童的小辮兒都是童雲給她梳,不是他。童雲能梳出無數漂亮的花樣來,讓穆童一會兒是懸鈴花,一會兒是玉樹珊瑚,一會兒是紅梗甜菜,一會兒是軟枝黃蟬①,每天都是一個新鮮可愛的小姑娘。他那時覺得好玩,不明白女兒的髮辮怎麼會變幻無窮成那樣?童雲的心和手怎麼會巧奪天工成那樣?他也想試一試。女兒挑剔,女兒的頭梳不上,他就把童雲捉了,人摁在梳粧檯前,纏著給童雲梳過頭,把童雲的一頭青絲梳得歪七扭八,讓童雲在鏡子裡看了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己把這件事當成一個遊戲。他其實對付不了這個。

  而且,大約在一年之前,童雲就試著要穆童學會自己給自己梳小辮兒。獨兜蘭、娃娃蓮、火鶴花、紅千層①。每天早晨起來,她手把手地教女兒,教了幾十種辮型。雖然顯得生疏,穆童已經會用皮筋紮住自己的小辮兒,並且澀澀地,在小辮兒上編出母親教過的花樣來了。童雲她好像是預謀著的,故意這樣,在離開女兒之前,把花兒一樣美麗的辮型給女兒留下,同時不必穆仰天這個笨爸爸來操心。

  這樣一想,穆仰天就放棄了。

  穆童小心謹慎地收束起兩隻膝蓋,身子筆直地坐在穆仰天的對面。穆仰天看出穆童是在壓抑自己。她故意做出一副長大了的樣子,成熟了的樣子,在最初的驚慌之後,咬住嘴唇,再也不說一句話。其實她那樣做,反而暴露了仍然深深滯留在骨子裡的害怕。穆仰天想打破這種僵局。他暗示穆童不用壓抑自己,要是想哭了,那她就哭,哭出聲音來,就是哭出再大的聲音也不必害怕。穆仰天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問穆童,大夫說過沒有,平時我們可以大聲地叫,還可以玩哭的遊戲?

  穆童聽了也不說話,伸出手,指頭做百足蟲狀,一點一點悄悄朝前挪,挪到靠墊邊,把靠墊拖過來,抱在自己懷裡。

  「別不好意思,掉眼淚是女孩子的專利。」穆仰天咳了一聲,咧開嘴笑了笑又說:「當然,也不光是女孩子,男孩子也掉眼淚。我小時候就掉過眼淚。我小時候想要一隻足球,你奶奶不給買,用生牛皮給我縫了一個,我覺得挺丟臉的,不肯出去和小夥伴們玩,躲在被窩裡偷偷哭了一場。」

  「我不要足球。」穆童把靠墊摟得緊緊的,乾巴巴地說,「我也不會躲在被窩裡偷偷哭。你不用操心我。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這個嘛,當然。」穆仰天不習慣和拼著命想要長大的女兒這樣說話,不自然地笑了笑,說,「你知道,過去我們都歸媽媽管。現在媽媽走了,可我們倆還在。我們在,我們可以自己管自己。你要相信我,我是個很能幹的爸爸,我會把我們倆都管好。」

  穆童不說話,朝穆仰天的腳下看,目光在那裡不收回來。穆仰天順著穆童的目光朝自己腳下看,這才看出,自己的腳上左紅右綠,穿了一雙不同樣式的拖鞋。

  穆仰天有些發窘,偷偷把腳往回收,咳了一聲,解嘲說:

  「我們家出老鼠了?」

  穆童抬起頭來看了穆仰天一眼,眼睛裡有一種讓穆仰天害怕的東西。穆仰天看著面前的女兒,他看見她在顫抖。她把靠墊緊緊地摟住。他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也開始顫抖起來。

  「你總是吹牛。」穆童突然說,「你還愛撒謊。」

  「什麼?」穆仰天愣了一下。他沒有預感到那是一個危險,糟糕地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們家根本沒有老鼠。媽媽最討厭老鼠。媽媽總是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連灰塵也沒有。你能管好誰?你連媽媽都丟了。」

  穆仰天的笑容僵凝在臉上。那是一個致命的評判,足以把他釘在逃脫不掉的恥辱架上。「你知道,這不是事實。」穆仰天想要掙扎開,困難地說,「我沒有把媽媽丟掉。」

  「什麼是事實?」穆童用一種幾乎是惡毒的口氣說,「是你讓媽媽打的。媽媽不肯打你偏要她打。你還變了老虎來捉她。媽媽要不打的就不會被車撞死。你是不是盼著這樣的事故?」

  「穆童!」穆仰天被女兒的說法驚住了,他說,「你胡說什麼!」

  「你否認也沒有用!你不承認也沒有用!」穆童發作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歇斯底里朝穆仰天喊:「是你殺死了媽媽!就是你!」穆童喊完那句話,丟下抱在懷裡的靠墊,轉身朝樓上跑去,跑回自己房間,用力把門關上。

  櫸木包的門,很厚實,完全可以把父女倆關在兩個世界裡。

  穆仰天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顫抖著手去端茶,沒端住。茶杯傾倒在茶几上,灑了一地毯的水。

  他想,女兒太不講道理了。

  他想,女兒的話太傷人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