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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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明白兩個老人的意思了。穆仰天明白,兩個老人擔心他再給穆童找個後媽,穆童以後吃虧。穆仰天明白了卻不肯合作,盯著兩個老人說: 「我知道,你們怕我再娶,虧待了穆童。我不能說以後的日子,但我要你們放心。穆童跟著我,過去是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一根毫毛也少不了。如果這還不能讓你們放心,那我現在就當著孩子的面答應你們:這輩子我就這麼著了,決不再考慮結婚的事。」 穆仰天不是和岳父岳母商量,而是通知他們他的決定。穆仰天說得那麼決絕,連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是根本沒有商量餘地,連希望都連著根兒掐掉了,再往下,就該挖祖墳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兩個老人就不能再說什麼了。 第二天,穆仰天買了票,送岳父岳母上「宜昌」號旅遊列車回宜昌。去火車站的路上,岳母抱著穆童,心肝寶貝地叫,親了又親,下了車還不讓穆童離開自己,摟得緊緊的,穆仰天去找泊車位的時候,老人鼻涕眼淚一大把,已經哭得失了聲。火車要開的時候,老太太才鬆開穆童,讓醋意大發的老頭兒把外孫女搶過去到一邊補課。老太太捏著手絹走到穆仰天身邊,紅著眼圈對穆仰天說: 「仰天,我們走了,你要把童兒帶好。」 「您放心,」穆仰天點點頭,說,「我不會讓她出差錯的。」 「還有你。」岳母說了一句天下父母都會說的知心話,「你也得當心,別太熬了自己。」 穆仰天再點了點頭,這回不說什麼了,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岳母停了一會兒,哽咽著,下決心說出了一直埋在她心裡的那句話。 「仰天,我是心裡堵得慌,有些話說了,沒說好,你別往心裡去,你千萬別怪我們兩個老東西。」老太太說,「我自己養的女兒,我自己知道。雲兒她跟著你,你拿她當肋骨,你拿她當眼球,你是往死裡護著她,沒有虧待她。是雲兒她沒有福氣,她沒有福氣啊,老天只讓她跟了你十年……」 後面的話沒說下去,哽在嗓子眼兒裡,嗚嗚的。 穆仰天那個時候,像是被人在心尖上狠抓了一把,疼得一口氣上不來。一個拎了箱子的中年人從他身邊經過,踩了他的腳;另一個背著行囊的年輕人從後面重重地撞了他一下。穆仰天搖晃著站住了。他站住了,站穩了,然後,他朝岳母走過去,伸開雙臂,把那個嚶嚶哭著的老太太摟進了懷裡。 現在他知道了,那個罵他瘋了的老太太,那個要從他手裡奪去穆童的老太太,她的個子是那麼小,小得她在哭泣的時候,他若不摟住她,她就會沒有來由地消失掉。 他輕輕拍著岳母的背。他想安慰她。他想替童雲叫她一聲「媽媽」。他想對她說,不是童雲沒福氣,是他沒福氣,童雲這樣的好女人,那是人世間的珍寶,老天有眼,讓他遇見了她。他曾經對童雲說過,他說他要帶童雲去遠方,其實他那是在欺騙她。他現實得很,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並不想帶童雲去任何地方,他從來沒有祈求過下輩子,他只想和童雲在一起,守著一個老地方,把這輩子一點兒不漏地過完,只是一輩子,除此之外,別的他什麼也不貪。偏偏他就沒福氣,沒福氣和童雲白頭偕老。 穆仰天那麼想對懷裡這個哽咽著的老人說出他心裡的話,可一口血堵在喉嚨口,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五 童雲出事之後的那段時間,穆仰天和穆童父女倆都很敏感,很脆弱。他們閉口不談童雲,好像這個家裡從來就沒有過童雲這個人,好像穆仰天從來就沒有經歷過梅子季節的瀟瀟雨、穆童也從來沒有過一個人見人愛的母親似的。 這樣做很難,非常難。 難的主要是穆仰天。 穆童那些日子躲著一切人,和誰也不說話,根本不用誰控制,她自己就不提媽媽。她不提,就用不著誰去擔心。 穆仰天就不一樣了。童雲的死是沒有和他商量過的,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的,他心中耿耿,是要連著一腔的血一塊兒吐出來的。可他卻不能這樣。他沒有地方、也沒有權利吐他胸口中的那一口血。他得裝作心中寬敞,什麼也沒窩著,什麼也不惦記,得把天塌下來的日子過得跟沒事兒一樣。 那樣過了一些日子,精神繃得緊緊的,過得很累,穆仰天差點兒沒崩潰掉。 但他沒有時間崩潰。穆仰天很快發現,穆童的不說話不是和自己一樣,不是累了和疼痛到極點了,而是患上了兒童精神自閉症。那一發現非同小可,穆仰天差點兒沒給急死,當下立刻收起自己的脆弱,放下手中的一切,帶穆童去看心理醫生,然後按照醫囑,定期去診所為穆童做心理疏導治療。 診所在漢口老城區,昔日德租界的一條小巷子裡,新哥特式的老房子,白色的百葉窗邊掛滿了濃郁的爬山虎,老房子深藏在百年樹齡的法桐中,讓人聯想到19世紀末漢口開埠後的那些繁榮日子,想到包了紅色蓋頭的印度大鬍子巡捕背著手在林陰道邊慢慢悠悠地走著,吊了馬屎袋的洋車小鈴叮咚地搖曳過去,或者是「榮華車行」鋥亮的奧斯汀。醫生是個紳士,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瘦削的臉白淨得不講道理,一本正經坐在佈置得乾乾淨淨的診所裡,用各種莫名其妙的畫片逗引穆童開口說話,而且不斷問穆童一些可笑的問題: 「你是不是有一個行動,它被大人中斷了,你不知所措,無法掙脫出來?」 「你是不是想像過一團溫暖的火苗,你長久地凝視它,希望它升到空中去?」 「你是不是總是覺得羞恥,有人一向你提問題你就覺得臉紅?」 穆仰天百無聊賴地坐在一邊,隨手從醫生的辦公桌上拿過一本書,毫無目的地翻看著,被書中「區分能力」、「積極性暗示」、「有機同化」、「戴尼提原動力」這樣的詞匯弄得糊裡糊塗,一邊在心裡想,自己是三十三歲的人了,什麼都經歷過,苦也吃過了,福也享過了,一生中有童雲,或者有過童雲,即使不曾把天長地久抓牢在手裡,到底和相愛的人有過了十年的耳鬢廝磨。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擁有這樣的福氣,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能和心愛的人一起度過十年的時光。他該知足了,再悔就太貪,不是人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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